離開涼州,王洵和宇文至等人繼續埋頭趕路穿鄯州、跨珉州,一路上有關平叛之戰的消息越來越多,但涉及到封常清個人際遇的卻依舊是鳳毛麟角即便偶爾能收集到一點兒,也荒唐得很,令人根本無法相信
每過一州,王洵照例要通過驿站,向兵部反饋自己的位置,順便咨詢潼關一線的戰況誰料發出的公文皆如石沉大海,根本得不到任何回複直到進了隴州地界,轉距離京師隻有五六百裏了,才終于在華亭縣内,被一個名叫張文忠的義甯軍團練使給迎了下來
“大将軍您可是來了朝廷的欽差已經在此地等了您老多時!”一見面,沒等寒暄結束,張文忠便氣喘籲籲地抱怨
“等我?”王洵被弄得有點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還是欽差?欽差大人在哪裏?怎麽提前派人知會一聲?”
“嗨您老走得那麽快即便派人去通知,也得保證跟您碰得上啊!”張文忠咧了下嘴巴,繼續喋喋不休“欽差大人就住在華亭縣衙裏,已經到卑職這三天了生怕等您不上,每天一大早起來,就逼着卑職派弟兄四下查探您的儀仗要說朝廷對您老人家,可是真夠器重的卑職當差吃糧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見欽差等接旨人呢!”
他的年齡看起來足足是王洵的兩倍有餘,卻一口一個您老,叫得人牙齒直發酸宇文至在旁邊看得心煩,揮了揮鞭子,低聲喝道:“你沒見過的事情多了,不差這一件我來問你,聖旨上說的是什麽内容?隻給王采訪使一個,還是還有聖旨傳給其他人?潼關那邊的,戰況如何?”
“這,這卑職那裏敢打聽啊卑職才一個六品團練使,哪跟欽差大人說得上話潼關那邊的戰況,卑職倒是知道一些上個月,郭子儀和李光弼兵逼範陽城下,打得史思明閉門不出張巡和魯炅兩位大人,又分别在雍丘和鄧州大敗叛軍眼下安祿山已經成強弩之末了,估計用不了幾天,就得被哥舒大将軍給收拾掉!”
這是幾個月來,王洵唯一聽到的,經官方證實的好消息令他疲憊的精神登時一振正想再攀談幾句,從張文忠的大嘴巴裏确認一下封常清的遭遇,城門口突然又竄出一隊快馬數名飛龍禁衛簇擁着一個太監打扮的人呼嘯而至見到王洵,也不施禮,張口便大聲喝令:“安西采訪使王洵王明允何在?欽差大人有令,着你和宇文至将軍、齊橫将軍三個,速速到縣衙接旨!”
說罷,不管王洵聽沒聽清楚,一撥馬頭,又疾馳而去
即便是當年做校尉時,王洵也沒被人如此呼來叱去過,當即臉色便一片漆黑宇文至和齊橫兩人養氣的功夫更差,沖着小太監的背影破口大罵倒是團練使張文忠,也許是吃癟吃得多了,已經吃成了習慣笑了笑,低聲勸解道:“幾位将軍不要生氣他們這夥人,向來是這般德行無論對誰都意氣指使,根本不是專門針對您卑職在這義甯軍中,沾着距離京師近的便宜隔三差五,就得被人拎過去教訓一回早就見怪不怪了!”
“到底是在天子腳下當差的,涵養就比我們這些外地老粗好!”宇文至心裏頭火燒火燎,嘴巴上自然客氣不起來
張文忠卻一點也不計較,笑了笑,繼續開解道:“涵養不好有什麽辦法關内、京畿兩道的武将,有幾個沒受過内廷的氣?人家再怎麽着也是陛下養的家奴啊你能掃陛下的臉面麽?幾位将軍趕緊縣衙門請,去得晚了,卑職也跟着吃挂落!”
“荒唐!莫非國家有難時,陛下還能派遣家奴上戰場麽?”王洵剛剛好轉起來的心情,瞬間又跌落回了低谷“煩勞張大人派一名頭前領路,王某遠道而來,對這裏不太熟!”
“那是自然!”大嘴巴張文忠一邊點頭答應,一邊繼續補充,“您還别不信陛下現在真的把打仗的事情,都交給了他們咱們這些武夫,隻有聽吆喝的份兒幾位将軍跟卑職來,華亭縣就一條主街,過了城門繼續向前走,便能看見縣衙”
“有勞張大人了!”王洵抱了抱拳,謝對方的領路之情張文忠吓得立刻将坐騎撥開,一邊在馬背上打躬作揖,一邊連聲說道:“可是不敢,可是不敢您老是正三品大将軍,向我這六品下團練頭目施禮,不是折殺卑職麽?”
見慣了刀頭tian血的猛将,乍看到這種渾身上下骨頭加起來不到三兩重的家夥,王洵還真适應不了搖搖頭,低聲道“走!客氣話回頭再說!别作揖了,我頭暈”
“是,大人大人您這邊請小心些坐騎,路上有坑,别委屈了您老的戰馬!”張文忠一邊繼續拍着馬屁,一邊領路轉眼,便已經到了縣衙門口
這座原本是縣中官吏處理地方政務所在,此刻已經完全被欽差征用數百名飛龍禁衛挺胸别肚子,威風八面,吓得附近的屋檐上連隻鳥雀都不敢落看到王洵等人到來,立刻又有名太監摸樣的人上前招呼,“采訪使大人請下馬,将随身兵器交給在下保管幾位郎将、都尉,也請暫且于門前留步采訪使大人的安全,在衙門内暫且由我等負責!”
“滾開!”王洵忍無可忍,雙目瞬間瞪了個滾圓,“莫非欺負王某不懂規矩麽?戎裝在身,即便見了天子也不必解刀怎麽裏邊這位,規矩比皇上還大?”
他本來就省得魁梧,最近幾年又總在刀尖上打滾,渾身上下攢滿了殺氣猛然發作,立刻将傳令太監吓得打了個哆嗦,身後往後一退,差點沒坐倒在地上“你,你,你,大膽.....”
“王某膽子向來不小!”王洵又向前走了一步,手按腰間刀柄,“這把刀在西域,至少砍過二十餘人你要是想逼王某解下,倒也不難站起來,自己伸手來拔便是!”
“你,你......”傳令小太監踉跄着後退,聲音裏邊已經帶上了哭腔周圍那些威風凜凜的飛龍禁衛們本想上前幫忙,被萬俟玉薤用眼睛一瞪,立刻兩腳發軟,誰也鼓不起惹事兒的勇氣
門口這麽亂,裏邊的欽差早已被驚動哈哈幹笑了幾聲,快步迎了出來,“果然是橫掃西域的王大将軍,名不虛傳!馮某剛才一句話沒吩咐到,惹大将軍生氣了該打,該打大将軍别跟他們這些東西一般見識,隻管進來,咱們先到内堂交接了聖旨要緊!你們這些廢物,還不讓開!一點眼力架都沒有,馮某平素怎麽教導你們的!”
後半句話,卻是對門口的小太監和侍衛們所喝幾個倒黴蛋心中有苦說不出,悻悻地拱了拱手,讓開道路
“王某不知道有聖旨在前頭,讓欽差大人久等了!”見對方已經有所收斂,王洵也不爲己甚上前半步,抱拳施禮
“豈敢,豈敢!大将軍萬裏跋涉,不懼日曬雨淋,隻求早日到京師爲國出力馮某理當恭迎大将軍才對!”傳旨的欽差側開半個身子,然後以平級之禮相還“大将軍請随馮某來,爲了不耽誤地方官員處理公務,馮某特地把香案設在内堂”
門口站滿着這種驕橫跋扈的家夥,地方官員有本事入内處理政務才怪?王洵心中腹诽了一句,揮揮手,讓王十三帶領一衆侍衛于門前等候自己則和宇文至、齊橫三人,由萬俟玉薤、沙千裏兩個陪伴着,快步向縣衙内走去
華亭是個彈丸小縣,雖然有一支剛剛組建的團練隊伍駐紮,縣衙也非常粗陋不過縱向三進房屋,外加橫向兩個跨院而已爲了讓欽差大人住得舒服,地方官員将衙門内收拾得非常幹淨青石台階擦得光可鑒人,紅漆窗棱擦拭得一塵不染就連平素拿來臨時關押待審嫌犯的屋子,也挂起大紅燈籠,與長滿雜草的屋頂一對比,看上去非常紮眼
王洵在大宛都督府那邊,一直講究的是憑戰功說話最不喜歡麾下文武官員将心思都放在拍馬屁上因此隻是粗粗掃了幾眼,眉頭就又皺了起來可他又懶得跟傳旨欽差套近乎,不得不繼續找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又是幾眼掃視之後,心中猛然一凜,脊背上的汗毛登時樹了個筆直!
不對,縣衙裏邊豈止是幹淨!簡直整齊得像一座軍營!即便柘折城中的軍營,平素也沒這般整潔,除非其中有什麽特殊安排!想到這兒,他悄悄地用目光向宇文至等人示警卻看見宇文至、沙千裏、萬俟玉薤和齊橫四個都不約而同放慢了腳步,目光齊齊向自己看了過來!
“怎麽了,幾位将軍不舒服麽?”走在前頭的馮姓欽差也敏銳地察覺王洵等人的身上的變化,笑呵呵地回過頭,關切地詢問
“幾千裏地一口氣跑下來,鐵打的漢子也得跑個半死!”王洵接過話頭,笑呵呵地回應
“需要先下去休息一會兒麽咱家命人伺候幾位沐浴更衣?!”傳旨欽差心中暗松一口氣,笑呵呵地提出建議
“算了!”王洵猶豫了一下,笑着緻謝“多謝欽差大人體貼吃我等這碗馬上飯的,都是急性子還是先接了聖旨再說!”
“是啊先接了聖旨,落個心裏踏實!”宇文至和王洵搭檔多年,不用暗示就知道如何配合笑着向前趕了兩步,與王洵站成了個互爲犄角型
“是啊,是啊,接旨,接旨俺老齊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被聖上知道名字呢!”齊橫也讪讪而笑,甕聲甕氣地回應
三名将軍,兩個随從,翻不起大lang馮姓欽差默默子算了算雙方實力對比,笑着道:“也好,咱家傳完了聖旨,也正好早點兒回去複命!”
說罷,邁開步子走入後堂吩咐在裏邊早已恭候多時的親信們點燃熏香,擺起隊列待架勢拉足了,才施施然走到香案之後,拖長的聲音道:“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安西采訪使王洵,三年前奉旨,以六百騎出蔥嶺,先破柘折,再滅俱戰提,轉而以新募之衆擊大食百戰之師,又大破之.....”
也不知是誰人代爲執筆,文彩距中書舍人宋昱相去甚遠雖然前半部分寫的都是嘉許的話,卻聽得王洵心裏直皺眉頭好不容易把這段話熬了過去,突然聽到馮姓太監語氣一變,“.....雖與封常清沉瀣一氣,有結黨至嫌然戰功不可輕沒值此國家用人之際,特許其戴罪立功,率本部兵馬,至龍武大将軍陳玄禮帳下聽用與左右龍武軍一道.......”
“轟!”王洵隻覺得眼前一黑,有股熱血直沖腦門“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封帥到底犯了什麽罪名?朝廷怎樣處置了他?”
“着令宇文至,宋武各領一千兵馬,即日前往鄧州,受鎮守使魯炅節制”傳旨欽差憐憫地看了王洵等人一眼,繼續扯開嗓子宣讀聖旨,“着令.......”
“且慢!”王洵大吼了一聲,将其打斷然後拱拱手,繼續追問,“敢問欽差大人,朝廷到底給封節度安的是什麽罪名?王某與封帥結黨,又是怎麽回事?請大人先說個明白,再繼續宣旨不遲?!”
“封常清的事情,等會兒再說!”連續兩次被打斷,傳旨欽差再也忍不住,闆起了臉強調,“都已經是闆上釘釘的事情,大人問了也白問待馮某.......”
“請大人先說清楚!”王洵輕輕向前跨了半步,聲音不大,卻透出一股決絕
“莫非你想抗旨不成?”馮姓太監吓得大步後退,聲音登時變得又尖又啞,“你可想清楚了,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王某不敢!”一直拒絕相信的傳言,終于變成了事實,王洵心裏痛如刀攪強壓住熊熊怒火,沙啞着嗓子繼續追問,“王某隻是想,活得稍微明白些不繼續稀裏糊塗!”
“你這又何苦!”傳旨欽差見王洵沒有繼續向自己靠近,語氣稍稍放緩,“封常清和高仙芝兩個盜賣軍糧,克扣軍饷,早在數月之前,已經被陛下傳旨處斬了隻是爲安穩軍心計,沒發邸報曉谕天下而已陛下念着你的功勞,不願過多株連,所以吩咐有司,把以往的事情一筆勾銷你等.......”
“胡說!”沒等王洵開口,宇文至已經怒不可遏,“封帥窮得連一座像樣的府邸都置辦不起,怎可能貪污糧饷是哪個陷害的封帥,老子,老子非殺了他不可!”
“大膽!”欽差用力一拍桌案,後堂兩側,立刻湧進了百十名全副武裝的飛龍禁衛“你等到底接不接旨,還是辜負聖上恩典?再執迷不悟,休怪馮某不客氣!”
“末将,接旨!”衆寡懸殊,王洵伸手大手按住宇文至肩膀,咬着牙表示服軟
宇文至拼命掙紮,怎奈身手和體力都遠不如王洵,被壓得面色青黑,氣喘如牛萬俟玉薤和沙千裏兩個見此,也趕緊上前,幫助王洵一道制服宇文至,然後躬身向欽差道歉,“宇文将軍閱曆淺,不懂事,一時犯渾,大人千萬不要見怪等會兒讓王都督勸勸他,自然就會想明白了!”
“請大人原諒則個!王某過後必有重謝!”王洵也趕緊拱手哀求,以免對方圖窮匕見傳旨欽差見王洵被自己吓住,搖搖頭,臉上的表情由怒轉喜,“不妨,不妨能念舊情,說明他心腸厚道好叫王将軍知曉,咱家也奉了旨意,做你的監軍請後在軍中,還請王将軍大人多多照顧!”
“不敢,不敢!王某願以大人馬首是瞻!”王洵笑着拱手,眼睛處,卻有一行淡紅色的淚水,緩緩地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