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腰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山頂的上卻依舊白茫茫一片冰塊夾在雪水裏,轟隆隆直沖而下,将本來就不怎麽齊整的山路沖得七零八落人和馬稍不留神,便會一腳踏空,落入山路外側的萬丈深淵,連塊屍骨都無法找見
好在王洵和宇文至等人已經不是當年那匹夥毛頭小子經曆了這幾年的曆練,他們無論再心智還是在體力方面,都比先前有了本質上的飛躍相互扶持着,一步步慢慢行進,在付出了二十幾匹駿馬的代價之後,終于從蔥嶺的東側又鑽了出來
平原之上,已經是春歸大地放眼眼望去,四野一片翠綠王洵等人卻沒心思觀賞這未受塵世熏染的春光,隻顧着快馬加鞭往疏勒趕不一日,來到赤水河畔,眼見着疏勒鎮已經遙遙在望了,卻又緩緩地帶住了馬缰繩
“怎麽了!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麽?”沙千裏心思細,發覺王洵行止有些失常,湊上前,低聲詢問
“有!”王洵雙眉緊鎖,臉上陰雲密布早在剛出蔥嶺不遠處,他心裏便湧上了一股很别扭的感覺如今,這種别扭的感覺已經越來越強烈,強烈到他的手本能地就想去摸腰間的刀柄“我記得走的時候,這河道兩邊,都是上好的農田來着怎麽眼見着就要過了芒種,地裏卻沒見幾個人影?”
“是麽?你不是把這裏跟大宛弄混了”沙千裏的記憶裏,對疏勒的印象已經模糊,四下看了看,遲疑着反問“當年我在高帥麾下效力的時候,也差不多是這個樣子城裏住的都是兵士和商販,城外則是一片荒蕪”
“二哥記的沒錯!”宇文至也感覺到周圍的景色與自己的記憶之間出現了差異,策馬上前,低聲補充,“當年爲了争河岸邊的好地,還有人鬧到封帥面前去過如今怎麽都不當寶貝了!早知道這樣,不如劃歸到咱們兄弟名下!即便從中原雇人來種,好歹也能打出點糧食來”
“你就記得吃!”王洵沒好氣地打斷河道附近的良田被抛荒,說明疏勒城中的漢人在大幅減少而安西鎮本來就靠退役的士兵和遷徙來的漢人在支撐,如果百姓們都撤離了,大軍也就失去了根基,生存環境隻會越來越艱難
“不爲了吃穿,我等這般拼命做什麽?”宇文至本能地反駁了一句,然後迅速将馬頭撥開,“二哥你頭前慢慢走,我去周圍抓幾個人來,問問這邊最近到底發生了什麽意外的事情?!”
說着話,他策動坐騎,一溜煙跑遠片刻後,又氣喘喘地從隊伍的側後方追了回來一邊跑,一邊憤懑的罵,“敗家子,敗家子真是敗家子也不是哪個敗家子下的令,居然準許烏哈部到赤水河附近放牧來了疏勒往西,現在到處都是突騎施人的氈包隻有城東方向,好似還有幾個田莊在!”
“敗家子!”王洵也氣得鼻孔裏直冒煙當初分在他和方子陵、魏風等人名下的田産都處于城東,估計不會受到什麽影響然而把好不容易墾熟了的田地重新變成牧場,卻等同于将整袋子的糧食當沙子灑畢竟在疏勒這一帶,糧草才是最稀缺的東西牛羊、馬匹、皮革,都很難賣上好價錢
然而此刻掌管安西的,肯定已經不是封常清王洵縱使心中有氣,在沒弄清楚形勢之前,也不能表現得太明顯悶着頭帶領弟兄們繼續趕路,對周圍景象裝作視而不見轉眼來到城門口,卻又忍不住把眉頭皺了起來
原本幹淨整齊的城門口,如今遍地都是牲畜糞便幾個守門的老兵抱着兵器,縮着肩膀,背靠着住城門附近的拴馬樁曬太陽一夥夥的部族武士呼嘯而過,既不下馬接受檢查,也不出示相關信物,老兵們看見了,也隻是将惺忪的眼皮擡一擡,然後便又繼續打瞌睡
封常清做大都督時,疏勒可不是這般摸樣那時整座城市都像個大軍營,幹淨整齊,并且由内到外都洋溢着勃勃生機商販百姓自側門出入,将士們訓練出征才開啓正門無論身份是軍是民,出入城門,都得下馬而那些偶然到城中購買生活必須品的牧人,則對守門士兵滿臉尊敬哪裏會像現在,嚣張得把下巴都翹到了天上去?
“你等是誰的屬下,上司就這樣教你們執勤麽?”非但王洵一個人覺得别扭,方子陵也被守門軍士的摸樣氣得兩眼冒火跳下坐騎,快步走到拴馬樁前,大聲喝問
“你管老子.......”守門士兵眼皮都沒擡,開口便罵髒話說到一半兒,猛然意識到危險來臨,迅速向後退了幾步,抽刀在手,“你,你是哪個?後面那些人馬又是從哪裏來的?别,别再靠近,再靠近我吹角示警了!”
“等你吹角示警,城門早就易手了!”方子陵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停住腳步,伸手去指自己的袍服,“你沒長眼睛麽?老子身上穿的是什麽?後邊那些人,身上穿的又是什麽?”
“你,你們......”守門士兵楞了楞,猛然将身體挺直“見過将軍大人!屬下劉二狗,今天在此當值頂頭上司是馮隊正,今天他老丈人搬家,趕去幫忙了沒來這邊請問,大人有什麽吩咐!”
其他幾個守門士兵也被驚動,趔趄着跑了過來,圍住方子陵,滿臉好奇“将軍這是從哪裏來?怎麽看着好面生?!”
“馮隊正?幫老丈人搬家?”方子陵被答案弄得一頭霧水安西軍的軍紀什麽時候變得如此散漫了?幫老丈人搬家,就可以耽誤公事?!就不怕被明法參軍知道,捉去打軍棍?!可跟這些老兵油子發火,也實在沒什麽必要他不耐煩地瞪了衆人一眼,大聲喝道:“少廢話老子從哪來,不關你們的事情如今城内是誰主事,速速去給他報個信兒,就說安西采訪使,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回來了!正準備登門拜訪!”
“采,采訪使?”幾個老兵油子瞪圓眼睛向不遠處的隊伍看了看,結結巴巴地重複很快,有人想起了一個傳說,跳将起來,大聲問道:“是,是當年在健馱羅城外,一錘子打死大食第一勇将的鐵錘王麽?啊,他老人家回來了!你們慢走,我,我這就去給屯田使張大人去送信你們慢走,慢走......”
說着話,也不管方子陵的反應,拔腿就往城裏沖其他老兵油子也想起了王洵當年英姿,湊上前,眼睛裏依稀有淚光閃動,“真的是王,王将軍麽?他從大宛回來了!這下,這下可好了,可好了,風,風.....”
有人哽咽出聲,卻也有人臉色發黑,輕輕地拉了拉說話者的手,“大人别聽咱他胡言亂語他這個,最是崇拜王都督今天一高興,嘴巴都不好使了大人您請,我給您帶路,們順着官道一直走,便是節度使衙門張大人和岑大人,一般都在衙門裏頭!”
明知對方的話有問題,方子陵卻不願回來第一天就給王洵找麻煩,搖了搖頭,轉身回到隊伍衆人強壓住心頭的失望,繼續向城内走穿城門,過甕城,轉眼踏上橫貫東西的青石大道這條路兩側,當年是出了名的繁華,每天從日出到日落,買賣東西的各族百姓摩肩接踵如今,卻變得冷冷清清大部分店鋪都沒開張營業,少數幾個繼續做生意的,也是門可羅雀
‘看來中原有難的消息,在這裏已經傳開了!’望着已經陌生的街道,王洵無奈地想失去了中原的支持,疏勒這邊幾乎在瞬間就破敗了下去大宛呢,那可是距離長安更遠,周圍更是群狼環伺!
正郁悶地想着,耳畔突然傳來一聲慘叫一個提着空籃子的小販,跌跌撞撞地從街道旁的巷子裏沖了出來,緊随其後,則是幾個喝醉了的牧人,個個瞪着通紅的眼睛,步履踉跄
“小兔崽子,你站住,站住!”牧人們一邊喊,一邊追,壓根沒把正在徐徐前行的王洵等人看在眼裏
“救命,救命!有人搶錢,有人搶錢!”小販則沖着路邊的店鋪大聲求救回應他的,隻有一陣關門落鎖聲所有正在做生意的鋪面兒,不約而同地宣告打烊沒有任何人肯出來制止醉漢們的胡鬧
“救命,救命啊!”小販的聲音已經變得嘶啞,卻不向王洵等人這邊跑仿佛對方不是自己同族一般醉漢們也将盡在咫尺的兵馬當做了空氣,繼續追在小販身後張牙舞爪,“别跑,别跑,你個小兔兒爺讓老子好好疼你!”
“住手!”王洵再也按耐不住策動坐騎沖上去,擋在了醉漢和小販之間“光天化日之下搶劫,你等沒王法了麽?”
“王法?什麽王法?”醉漢神智不清,卻能說一口還過得去的唐言,“整,整個安西,都,都要割給我,我家主人了還,還說什麽王法!他,他們都是我家主人的奴隸!你少管閑事,否則,老子我連你一起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