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區區二百三十人,顔家那頭小野狗隻有二百三十人,就将自己原本視爲鐵桶般的連營,攪了個天翻地覆而自己麾下這八萬虎狼之師,因爲事發突然,舉止失措,昨夜光是自相踐踏,誤傷,就倒下了兩千餘,再加上被顔家小狗給砍死的,總損失足足是對方的二十四、五倍!
更可恨的是顔家那老狗,居然連親生兒子都不顧,趁着自己忙着調兵遣将保護糧倉的時候,帶着阖城百姓從城東突圍了誰都知道那天殺的老狗在河北各地素得人心,萬一他脫了官服,穿上平頭百姓的衣服往哪個山溝裏邊一藏,自己該拿什麽去給安祿山交代?!!
“該死,該死,父子兩個全都該死!!”一旦發作起來,史思明的火氣便很難控制,揮舞着彎刀,将面前的帥案砍得木屑飛濺“還有你們,你們也統統該死!這點事情都做不好,活着也是lang費糧食!”
左右親信文武都熟悉自家主帥的秉性,誰都不敢開口分辯,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如泥塑木雕昨天事發突然,混亂當中,大夥誰也弄不清劫營者到底來了多少人,隻能完全按照中軍的指示行動而中軍這邊,當時也是方寸大亂,完全沒想到顔氏父子可能是聲西擊東若追究責任,首先需要問責的,是沒及時發出警報的當值将領,其次,便是史思明本人至于大夥,卻完全是奉命行事,根本沒有什麽過錯
見到此景,史思明愈發怒不可遏,猛然将彎刀舉起來,指着距離自己最近的武将李歸仁質問:“你這該死的廢物?說,昨天晚上是怎麽安排的防禦,是不是存心怠慢,想壞老子的完勝之功?”
僞盧龍節度使李歸仁在安祿山麾下的職位僅比史思明略遜,平素以悍不畏死著稱,此刻卻不敢當衆跟史思明頂撞看到對方把刀鋒轉向自己,立刻後退幾步,長揖及地,“大帥明鑒大帥明鑒卑職昨夜,至少安排了六隻隊伍交替值夜但周兆伍那厮傲慢輕敵,遇到偷襲後不及時示警,才使得賊軍突入了營地内,進而釀成了大禍!”
“周兆伍,周兆伍那厮呢,他躲到哪裏去了,趕緊給老子捆來老子要親手剮了他!”史思明的注意力馬上被李歸仁抛出的替罪羊所吸引,揮舞着彎刀咆哮
“周,周兆伍将軍,周兆伍将軍已經殉職了!”李歸仁又悄悄往後挪了挪身子,避開史思明的刀尖兒,喃喃地回應
“死了?”史思明皺了皺眉頭,怒吼之聲暫且停頓旋即,又哈哈大笑,“死得好,死得好,省得老子再動刀子其他幾個當值的呢,難道全死光了不成?如果沒死的話,趕緊給老子站出來領刀!”
兩廂站立的文武将佐的隊伍又亂了亂,須臾之後,有兩名渾身上下染滿鮮血的偏将,低頭耷拉腦袋出列,跪倒在了帥帳中央“大帥息怒,是屬下無能,沒能及時擋住賊兵不敢奢求大帥寬恕,請大帥依律責罰!”
“依律,依照軍律,殺你們十回都活該!”史思明快步上前,刀鋒貼着對方的脖頸打轉,“就你們兩個麽,其他幾個人呢?趕緊給老子滾出來受死!”
“就,就我們兩個了周将軍,王将軍,趙将軍和胡将軍,都,都殉職了!”兩個倒黴蛋趴在地上,聲音顫抖,氣若遊絲
安祿山和史思明的治軍手段都極其嚴酷,将領稍有過錯,輕則當衆扒下衣服打軍棍,重則穿耳、割鼻甚至枭首、分屍,決不寬宥故而其手下衆将很少敢對軍務敷衍了事,萬一有了疏忽,甯可當場戰死,亦不願活着再多受一番蹂躏
昨夜事發突然,與劫營者正面遭遇的周兆伍将軍當場陣亡,聞訊趕來的其他幾個當值将領,也是使出了渾身解數試圖補救但是無奈劫營者個個都存了必死之志,前仆後繼所以當值的将領們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也始終未能力挽狂瀾
看到兩個刀下幽魂那一身大大小小的傷口,史思明心中的怒火稍減将刀鋒擡高了數寸,咬着牙說道:“原來就剩下你們兩個了?你們兩個怎麽沒有沖上去戰死?莫非還想憑着這一身傷口,到老子面前邀功請賞麽?!”
“卑職,卑職當時,當時被打下馬來,昏了過去!”
“卑職,卑職被顔家小賊一槊刺中了肩窩,甩到了死屍堆中然後再沒機會追他得上!”兩名幸存的将領強忍憤怒,如實回禀
“噢?”史思明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兩名部屬他是捉生将出身,從一介小兵爬到節度使高位,半生之中受傷不下百次因此毫不費力,便判斷出兩名屬将沒敢對自己說謊“便宜了你們下去好生養傷待傷口養好之後,每人到明法參軍那邊,領一百軍棍!”
“是,屬下謝大帥寬宏!”兩名部将又驚又喜,磕了個頭,起身,互相攙扶着往外走去
“回來!”史思明眉頭又皺了皺,大聲吩咐,“過是過,功是功你們兩個在危難關頭,死戰不退,該賞!耿長史,每人給他們賞十匹駿馬,五十吊銅錢官職也各升兩級!”
“謝大帥!”登時,兩名部将心裏的怨氣全消,返身跪倒,重重磕頭行軍長史耿仁智也暗自松了一口氣,緩步出列,拱手領命
衆将領知道最危險的時刻終于過去了,一個個臉色慢慢恢複了正常史思明撇了撇嘴,繼續搖着頭冷笑,“一群廢物,老子不親力親爲,就連一場好覺都睡不得!等老子哪天一覺睡過去醒不來,看爾等怎麽辦?等着向唐軍投降麽?那隴右李家,什麽時候善待過屈膝投降者?!”
這話,問得極其到位?特别對于土生土長的河北将領而言,誰都聽說過,當年窦建德投降李家之後,李唐派來的“劫收”大員,是怎麽對付劉黑闼、曹湛、高雅賢等人的雖然那場屠戮已經過去了一百三十餘年,但當時“豆香李苦”之民諺,卻在河北民間牢牢地紮下了根
想到民間衆口相傳的那些故事,将佐們誰也不敢擡頭史思明歎了口氣,又繼續補充:“我等皆爲安公一手提拔安公如今已經在洛陽稱帝,‘清君側’的旗号也已經徹底成了幌子你我此刻即便想回頭,也不可能了所以,還是把心思放專一些,想想如何穩固河北,讓大軍後路無憂才是正經若是安公能順利拿下長安,你我少不得都是開國元勳若是安公不幸失利,你我又保不住河北縱以這天下之大,恐怕也難尋你我容身之所!!““元帥所言極是!”
“元帥聖明!“衆文武心服口服,拱手稱頌史思明輕輕點了點頭,笑着說道:“聖明不聖明就另說了反正老子跟你們現在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誰也甭想自己跑掉昨夜還有誰的屬下戰死了?或是受了重傷?你們自己報上來,老子沒功夫一個個問了!耿長史,凡事昨夜戰死的将領,統統加官一級,給家裏發五十吊錢撫恤受傷的加兩級,發三十吊小兵無論死的還是傷的,每人五吊!”
“謝大帥恩典!”衆将齊齊拱手,因爲部分糧草被焚而受挫的士氣,登時又高出一大截行軍長史耿仁智想了想,低聲回禀,“大帥仁德,屬下這就安排人手去撫恤士卒不過,眼下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情……”
“追殺姓顔的麽?老子沒那個閑功夫?!你幫我寫個告示,四下張貼就說他兒子,顔家小狗被我活捉了如果他不主動出來領死的話,老子就把他兒子綁在木樁上,每天割一塊肉下來,慢慢折磨看他是要自己的命,還是要兒子的小命!”
“大帥這個辦法不錯!”耿仁智笑了笑,低聲稱頌,“那顔杲卿素有仁者之名,看着兒子被活剮了卻不肯救,僞君子名聲算是坐實了不過,據屬下觀察,那顔杲卿好像昨夜沒有趁亂逃走他的太守旗,眼下還插在常山城的敵樓上!”
“沒逃走?那厮等着受死麽?”史思明大吃一驚,皺着眉頭,驚詫地追問“剛才你怎麽不告訴我?”
耿仁智笑了笑,不肯直接回應史思明知道是自己的火爆脾氣導緻衆人噤若寒蟬,也讪讪地笑了笑,四下拱手,“史某剛才被氣糊塗了,諸位請多多擔待你們都是我的好兄弟,史某其實不會真的拿大夥怎麽樣!”
衆将又怎能真的揪住主帥的錯誤不放,隻有笑着拱手,口稱不敢史思明火氣漸消,心思也慢慢清楚起來,“那顔杲卿,那顔杲卿,倒是條漢子不枉老子當年那麽看重他!百姓一走,他守起城來,便再無後顧之憂了即使戰到最後一人,待老子破了城,也隻能殺他一顆腦袋,倒也成全了他的忠義之名!!”
“大帥分析得極是!”耿仁智笑着點頭,“他若是帶着百姓逃走,就難免被我軍追上屆時逃也不是,戰也不是,未免難做而隻讓屬下護着百姓突圍,則省卻了一番麻煩隻要他的旗号還插在常山城中,我等便沒必要跟幾個平頭奴子爲難!”
“想得美!”史思明撇嘴,“老子偏偏不如他所願,周擎聽令,你帶着五千騎兵,搜索周圍一百裏,把遇到的男女老幼,全給老子抓回來!”
周擎是他麾下第一愛将,智勇雙全平素用了極順手的,此刻,卻遲遲不肯上前接令而是後退了數步,雙膝跪倒,“大帥三思,這樣做,恐怕會正中了那顔老賊的奸計!”
“奸計?”史思明不解,臉上登時又堆滿了陰雲,“你别亂說話還能有什麽詭計?幾個手無寸鐵的平頭奴子,還能掀起什麽風lang不成?”
“大帥剛才說過,這河北,可是大燕國的基業所在!”周擎作戰勇猛,膽子也非常大明知史思明已經到了發作的邊緣,反而更要直言進谏,“把百姓再抓回來,隻會壞了您的名頭對姓顔的老賊絲毫無損事後,若是有人在陛下面前進讒,大帥您…..”
“嗯,嗯,你,沒想到你小子還有這番見識?!”史思明被頂得直喘粗氣,心思卻轉得飛快安祿山沒稱帝之前,自然不會在乎什麽名聲而此刻既然做了大燕國的皇帝,年号聖武,自然要弄些門面花樣出來給人看自己若是再向先前那樣,爲了震懾周邊郡縣而亂殺無辜的話,萬一安祿山想落個好名聲,又想趁機收自己手中兵權……
隻是這番算計,無論如何不能公然宣之于口史思明想了想,不怒反笑,“若是老夫麾下将士人人像你,天下何愁不定?算了,算那些平頭奴子有福,老夫就不追究他們‘從賊’之罪了不過這常山城……”
“末将願意親自領兵攻城!”周擎非常感謝史思明肯接納自己的谏言,主動請纓“大帥先前圍着此城不急于攻下,隻是爲了給顔老賊一個悔過自新的機會既然他決意死戰到底,末将願替大帥将他的頭拎過來!”
“末将願意與周将軍同往!”
“末将願意同往!”
被昨夜的襲擊弄得手忙腳亂,衆将都覺得面上無光,因此個個主動要求帶隊雪恥史思明見士氣尚還可用,便準備點頭答允正在此刻,行軍長史耿仁智卻輕輕咳嗽了一聲,笑着道,“其實也不必那麽急着攻城煮熟的鴨子,不怕它長了翅膀飛走屬下這裏有一計,如果僥幸能成功的話,肯定讓顔老賊戰守兩難?”
“說來聽聽?”史思明對這個狡詐多端的長史一向器重,把目光轉過去,笑着吩咐
“是,大帥!”耿仁智再度拱手,下巴微微上翹,滿臉自得,“屬下聽聞,那顔家小賊,平素一向與少将軍交好如今他力盡被我軍所擒,而少将軍的駐地,距離此處也隻有半日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