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回頭張望鼓聲的來源,也無暇回望地面上積雪盈寸,天空中星大如鬥這樣的夜晚出城踏營,根本不能指望不被敵軍發現這樣的夜晚出城踏營,所有人注定要一去不複返
風蕭蕭兮易水寒
馬蹄聲如歌,激蕩着古時的旋律今夜,生寒的又豈止是易水?整個燕趙大地,都在轟鳴聲中震顫
巡夜的叛軍發現了敵情,迅速組織羽箭攔截一排排雕翎驟然騰空,然後又驟然撲下最前排的隊伍中有人中箭了,搖晃着,不肯從馬背上墜落第二排的弟兄迅速補上去,将受傷者擠到隊伍外圍,保持攻擊陣型的齊整
又一排羽箭落下,射穿幾匹戰馬的脖頸可憐的畜生嘶鳴着跪倒,臨死之前,兀自不肯摔傷背上的主人馬背上的男兒在雙腿着地前的瞬間,用槊杆爲支撐,騰空飛起,橫着撲向隊伍側翼他們這樣做可能會被摔的筋斷骨折,平白辜負的坐騎的無私付出然而他們,卻絕不能拖累自家的攻擊節奏
輕傷者和未受傷者繼續向前,雙腿不停磕打馬镫,将坐騎的體力壓榨到了極限加速,加速,在加速過程中,隊伍被拉成光滑的錐形他們彼此之間靠得很近,仿佛随時準備用身體替袍澤遮擋箭矢他們個個緊閉着嘴巴,不讓爆烈的怒火從喉嚨裏邊噴射出來所有力氣都是留給叛軍的,不能絲毫被消耗在半途中哪怕天空中突然落下箭雨,哪怕沾有同伴體溫的血珠,就灑在自己臉上
被馬蹄聲驚醒的叛軍,旋即被這一夥送死者的行爲給徹底驚呆了前來偷營的燕趙男兒太少,少到當值的叛将無法下定決心向全營示警前來偷營的燕趙男兒來得又太急,沒等第三波箭雨落下,槊鋒已經逼近營門
“橫槊!”隊伍正中央的顔季明終于開口,怒吼聲宛若驚雷當先的三名騎手,立刻将手中的長槊放平三尺餘長的槊鋒,借着馬速,徑直刺入厚重的木制營門緊跟着,騎手連人帶馬也一塊兒撞了上去“轟!”“轟!”“轟!”血肉橫飛,火花四濺,叛軍的營門顫抖,顫抖,搖搖欲墜
轟!”“轟!”“轟!”“轟”仿佛看不見前方同伴的結局,又是數名男兒連人帶坐騎撞在了營門上面厚重的營門被熱血染紅,在白雪中紅得眨眼,紅得如火焰般妖異“轟!”“轟!”“轟!”十幾騎連番撞擊之後,厚重的營門被竟然被血肉之軀撞得四分五裂,悲鳴着,掙紮着,不甘心地頹然倒地
“攔…..”當值的叛軍将領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來襲者居然采取如此慘烈的方式突破阻礙一時間,被驚了目瞪口呆當他終于從驚詫中緩過神,大叫着準備組織防禦,一杆槊鋒已經撞入了他的胸口
“啊——”“啊——”同時被刺中的還有幾個倒黴鬼,緻死都無法相信發生在眼前的事實已經趕到門前準備撈取戰功的其他叛軍兵卒被吓得魂飛魄散,丢下兵器,轉頭就逃哪裏還來得及,冰冷長槊從後背追上去,将他們一個接一個挑入半空
“向右轉,西北角,别戀戰!”顔季明挑飛擋在自己馬前的敵手,舉起長槊,大聲高呼“西北角,西北角!”老軍務馮虔和翟萬德二**聲重複,将顔季明的命令傳遍全軍還剩下的一百五十餘騎驟然轉向,在亂哄哄的叛軍當中撕開一條血口子,貼着營牆,直奔大營的西北,叛軍的糧倉所在
“擋住他們,擋住他們吹号角,吹号角!向全營示警,向……”叛軍當中,亦不乏明白人,聲嘶力竭地調整部署翟萬德側身,将手中的長槊投将過去尖叫聲噶然而止附近的叛軍将士唯恐成爲下一個被長槊瞄準的目标,紛紛閉住嘴巴後退夜襲的隊伍宛若遊龍,沖破黑暗,又一頭紮入黑暗
沿途不斷有新的叛軍嘗試前來攔截,被長槊和橫刀紛紛撕成碎片霜刃在碰撞中發出歡歌,戰馬在血霧中縱情嘶鳴,生命在火焰中,星光下,奏響最嘹亮的華章
風蕭蕭兮易水寒
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隻要旌旗指向,是大義所在死亡權作一場酣睡
從睡夢中被驚醒的叛軍越來越多,整座聯營燈火湧動站在冰冷的城頭,老太守顔杲卿可以清楚地看見自家兒郎們那矯健是身影他分不出那個是自己的兒子,好像在敵營中每一個浴血奮戰者都是他仿佛又能看出哪個是自己的兒子,看見那略帶一點點稚嫩,一點點玩世不恭的面孔
從小他就是這樣,從來不像他哥哥泉明一樣循規蹈矩從來不像其哥哥一樣,謹于行而慎于言他就像一灣溪水,清澈得幾乎讓人一眼就能看到底他就像一粒雪花,純粹得讓人不忍告訴他人間黑暗
他生來膽大包天,從來不把自己這個做父親的權威放在眼裏,也不畏懼其他權威跟史朝義去了一趟京師,回來之後,便對時政大肆抨擊,對當朝諸位華衮品頭論足自己這個做父親的,當時還闆起面孔教訓過他,然而卻在他明澈的目光中,迅速敗下了陣來自己無時無刻不擔心這個兒子,唯恐其言談舉止過于放任不羁,日後會給家族帶來禍患,卻沒想到,他放任不羁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樣的火熱
因爲在意,所以才會失望因爲失望,所以才會口無遮攔可口無遮攔之後,還是在意,還會失望,還會爲之心甘情願地付出一切
他就是一團火,純粹,幹淨,不染一絲塵雜
那把火,足夠刺破眼前所有黑暗萬馬軍中,老太守顔杲卿再度找到兒子的身影銀色的铠甲,雪白的披風在雪夜當中行軍,這是一種最好的掩飾然而在火光照耀下,卻是最明顯的攻擊目标
兩隊剛剛趕來的叛軍前後包抄,試圖将顔季明和他身邊已經爲數不多的燕趙男兒徹底埋葬在人海當中銀色的铠甲,迅速被火光和血水染紅,雪白披風,亦跳躍如烈焰一瞬間,他的身影墜入黑暗,下一個瞬間,他的身影卻又從黑暗中跳了出來,光芒萬丈
敵軍如稻草人一般在他馬前倒下,身邊的袍澤們,則拼死護住他的兩翼,用橫刀給敢于靠近者一個幹淨利落的死亡他長槊前指,将敵陣刺出一個窟窿緊跟着,他的坐騎高高地揚起前腿,于火光中,凝固成一座驕傲的雕像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号角聲又起,源自敵營的深處史思明在調兵,無論是爲了振作士氣,還是爲了保護糧倉,他都必須将今夜的劫營者殺幹淨四面的大營都以角聲回應,人影晃動,戰馬嘶鳴,整個常山縣城外的敵軍,目光都被那一小隊人馬所吸引
萬衆矚目之下,顔季明的身影再度出現,刺翻一個沖過來的敵将又一名敵将從斜前方策馬迎上,被他用長槊一掃,砸落坐騎老軍務馮虔催馬沖上前,揮刀砍斷幾杆步槊,以免它們讓顔季明分神更多的步槊攢刺而來,馮虔擋無可擋,合身從馬背上撲下,将所有槊鋒都抱在了懷裏
“老夫不會拖你的後腿!”
“老夫上過戰場,比你們這些毛頭小子更會打仗沖鋒時,老夫可以替你開路後撤時,老夫亦可以替你擋刀!”
老夫承諾過,老夫說話算話
“馮叔!”顔季明大叫,腳步卻絲毫不停,繼續向敵軍存放糧草的位置突進他身邊此刻隻剩下了不到五十人,幾乎個個血染征衣然而,就這不到五十名燕趙男兒,氣勢卻如同千軍萬馬
一将飛騎來攔,應該是個舊相識,口中大叫着顔季明的名字顔季明挺槊刺過去,落空對方槊鋒急至,他微微側身,讓開要害,然後左手從背後抽出刀,斜掃
以命搏命,拼得就是勇氣來将顯然不願意死在一個無名小輩之手,迅速棄槊,镫裏藏身顔季明哈哈大笑,半邊衣服再度被熱血染紅刀尖迅速兜轉,在敵将錯愕的目光中,砍翻正前方的一名小卒,再度沖破人牆
一将來攔,一将授首
一旅來擋,一旅兵潰
他帶領着一小隊少年,如同一群流星,在漫漫長夜裏,照亮了整個大地老太守顔杲卿已經顧不得再擂鼓,望着亂成一鍋粥的敵營,望着驕傲的兒子,眼淚再度宛若泉湧
“大人!”袁履謙抹了一把臉,咬着牙提醒“弟兄們的血不能白流!”
“他們的血不會白流,永遠不會!”顔杲卿猛然收住眼淚,鄭重點頭“傳令,開城門,所有留在城裏的百姓,一起向城東沖擊!”
“遵命,大人!!”有人哽咽着,将命令傳了出去沉重的東城門“吱呀呀”打開已經等待多時,幾乎陷入絕望的百姓們,争先恐後地湧了出去
前真定縣令賈深、藁城縣尉崔安石二人一前一後,各自帶領百餘名民壯,護送者逃難的隊伍直撲東側敵營東側敵營中,此刻大部分兵力都已經被抽調到城西去阻攔“亡命徒”,留下得隻是一夥老弱殘兵倉皇中放了幾箭,便四下逃遁任由數萬百姓拖家帶口,從營盤中橫穿而過
黑夜中,人們扶老攜幼,氣喘籲籲地逃着,把常山城遠遠地抛在了背後喊殺聲此起彼伏,被夜風不斷送入人們的耳朵聞聽者個個緊閉着嘴,咬着牙,卻不敢始終回頭
誰都知道,城西的戰鬥是爲了什麽?
誰都知道,爲了給大夥尋一條生路,以顔季明爲首的少年們,付出了怎樣的代價他們平素也許行爲怪誕,也許放任不羁但在今晚這一刻,他們卻用熱血和生命,重塑了男兒形象
我也許無力保護你,但在我戰死之前,敵軍不會碰到你的衣角
我将用生命守護你,因爲你是我的家人,我的父老鄉親
風越來越大了,将喊殺聲吹得隐隐約約,越來越低低到最後幾乎弱不可聞
前真定縣令賈深再也不願滿頭逃命,跳下坐騎,對着西北方向,長跪不起
走在隊伍末尾負責斷後的藁城縣尉崔安石亦從馬背上翻下來,沖着黑暗裏微弱的一點火光,深深俯首
護送隊伍的民壯們停住了腳步
所有男女老幼停住了腳步
數萬人齊齊回首,望向那可能出現火光的位置依稀可見,隻是幾點微弱的殷紅
那幾點微弱的火光殷紅如血,在風中跳動,跳動,随時都可能熄滅,卻永不熄滅,随時都可以點亮整個夜空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複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