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男兒,跟我殺賊報效國家!”他大喝,接住一根從斜下方刺來的短矛,反手一刀,将來人的頭顱削去半邊再踉跄數步,撲向另外一個垛口,與兒子一起,抓住雲梯頂端的兩個鐵鈎,父子兩個齊心協力,将雲梯和雲梯上的賊兵掀成了滾地葫蘆
“殺賊報國!”
“殺賊報國!”
“殺賊!”“殺賊!”“殺賊!”在老太守的激勵下,臨時組織起來的民壯們争先恐後,用血肉之軀阻擋叛軍登城的腳步一個倒下,再一個撲上去,一群倒下,又撲上一群
青灰色的城牆迅速被熱血染紅,敵我雙方的将士卻都死戰不退就在此時,敵軍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嘹亮的号角,“唐”,一面鮮豔的戰旗,挑過墨一般的夜空,刺破四周無盡黑暗
“援軍來了,跟我殺啊!”刹那間,城頭上士氣大振袁履謙、翟萬德、崔安石、馮虔還有兒子季明,如同傳說中的大俠一般飛下城頭,直撲敵軍正中央
顔杲卿自己也是肋生雙翼,揮舞着橫刀,緊随大夥身後在唐家兒郎的前後夾擊之下,叛軍崩潰如烈日下的殘雪轉瞬之間,顔杲卿就殺出了一條血路,殺到了史思明馬前
“救我!”史思明吓得大叫,撥馬便逃幾名親信挺刀爲其斷後,顔杲卿橫刀一揮,潑出一片閃電
“噗!”,閃電閃過,紅光飛射,叛賊的親信們不相信的看着他,直挺挺的倒下馬去
二馬錯蹬而過,顔杲卿揮刀,将另一個叛賊劈于馬下再一刀,抹斷第三名迎戰者的脖頸反賊們不敢再阻攔他的去路,紛紛落慌而逃老太守豪情滿懷,緊磕了幾下金镫,與史思明追了個馬頭銜馬尾
“叛賊,哪裏跑!”他大喝,揮刀欲剁猛然間,眼前的史思明忽然搖身一變,變成了大唐皇帝李隆基而那些賊兵賊将,則變成了平素與皇帝陛下往來密切的梨園子弟、鬥雞小兒
“你——”顔杲卿愣在了當場,刀尖指着李隆基說不出話來
李隆基卻滿不在乎地搖搖頭,笑着道:“顔卿勿惱,朕不過是想跟他們玩玩而已你不知道,朕不怪你不怪罪你便是!”
“陛下——!”顔杲卿氣得直吐血,“陛下,你看看,“這四下裏死的,可都是大唐子民啊!”
“朕的子民麽?”李隆基依舊不知道悔悟,笑呵呵地搖頭,“他們爲朕而死,難道不應該麽?!”
“大唐…..”顔杲卿還想再啰嗦幾句,對方卻已經不願意聽将戲袍一拂,大聲斷喝,“朕的大唐,朕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幹卿何事?!”
“是啊,顔太守,趕緊告退!這不幹你的事情!”高力士、雷海青、賈昌等太監和弄臣紛紛從面具下探出頭來,笑着奉勸
周圍,亂兵們繼續殺人放火,流血盈野百姓們奔走哭号,怨聲載道
“胡說!”顔杲卿怒不可遏,刀尖直指大唐天子和幾個弄臣的鼻尖,“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又怎會屬于你這昏君,你等奸賊…….”
“殺反賊!”
“殺反賊!”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喊殺聲又起,高力士等人紛紛拔刀砍了過來,而他顔氏父子和常山衆豪傑,這回真的成了叛賊四下趕來的援軍不明真相,也紛紛舉起兵刃,朝守城者猛砍顔杲卿抵擋不住,且戰且退“顔某不是反賊,他們才是!”,“颠覆大唐的是爾等,不是顔某顔某之心,可對日月蒼天!”
沒人聽他的辯解,亂刀紛紛落下,砍得他痛如骨髓
疼,好疼,劇烈的痛苦讓顔杲卿翻身而起所有叛軍和援兵統統消失不見,入眼的,是一盞搖晃的油燈燈光的暗影裏,則是侍妾綠珠驚惶的面孔
唯獨外邊的哭喊聲還是若隐若現,絲絲縷縷鑽入人的耳朵顔杲卿疲憊地笑了笑,低聲對綠珠說道:“剛才吓着你了我做噩夢了外邊怎麽這般吵,季明呢,他到哪裏去了?”
“季明?”綠珠慌亂地低下頭,不敢看自家夫主的眼睛,“季明不是在城上值夜麽?老爺您忘了?”
“噢!你看我這記性!”顔杲卿用手掌輕拍自己的腦門,以便令自己迅速擺脫噩夢的困擾“幫我打盆洗臉水來,我要換铠甲……”
話音未落,外邊的哭喊聲瞬間增大“阿爺-----”“土生——”“娃他娘,快點兒,别走亂了啊!”
“怎麽回事!”顔杲卿大驚失色,顧不得穿冬衣,拔腿便往門外走侍妾綠珠趕緊從身後抱住了他,柔聲呼喚,“老爺,先換上綿袍子外邊的事情,有季明和袁大人呢!”
“你沒聽見外邊的喊聲麽?放開,大膽——”顔杲卿奮力掙紮了幾下,卻未能掙脫惱怒的回過頭,正欲呵斥,卻看見了綠珠滿臉的淚水
“怎麽了,外邊到底怎麽了,季明怎麽了?你趕緊告訴我!”一縷不祥的預兆瞬間湧上老太守的心頭,他用手搬起綠珠瑟縮成團的肩膀,急促地逼問
綠珠先是搖頭垂淚,被連晃了幾下,知道隐瞞不下去,才哽咽着解釋道:“奴家,奴家知道的也不詳盡老爺昨晚是被擡回來的,一直沉睡不醒季明和馮大人他們拿着老爺的令箭,說是要組織百姓連夜突圍……”
“胡鬧!”顔杲卿大急,雙臂力道猛然增大的一倍,将侍妾綠珠推倒在地,“這逆子,竟然膽敢如此胡鬧四下裏被叛軍圍得如鐵桶般,怎麽可能突圍得出去我,我非殺了他,非殺了他不可!”
說着話,他便踉跄着準備出門去阻止侍妾綠珠卻又爬了幾步,伸手扯住了他内袍一角,“老爺,您自己的兒子,您還不了解麽?季明,季明他,又怎是那胡作非爲之人?”
一句話,将顔杲卿瞬間從慌亂中驚醒轉頭,蹲身,他将哭成淚人兒的侍妾從地上扶起,同時盡量緩和地追問道:“季明,季明都怎麽安排的?他,他到底在做什麽?你說話啊,别哭,别光顧着哭!”
“老爺!”綠珠哭得愈發淚如泉湧,雙手掩面,斷斷續續地彙報,“季明,季明他,自己,自己帶隊,去燒叛軍糧草了吩咐賈縣令和崔縣尉兩個,組織百姓到東城門口等待聽到城西喊殺聲起,就一道沖出去能逃出一個算一個,說是隻要跑出,跑出常山地界……”
隻要跑出常山地界,有我顔某人在城内,叛軍也沒心思追殺!不等綠珠說完,顔杲卿便全弄明白了綠珠說得對,自己确實不懂兒子自己一天到晚隻想着爲李家天子盡忠,想着維護顔氏一族數百年清譽,而兒子心裏考慮更多的,卻是這些平素與他朝夕相處的百姓,這些鮮活而平凡的生命
“來人,幫老夫披甲!!”轉眼間,老太守已經做出正确選擇自己食大唐俸祿,爲國盡忠,理所當然那些百姓,卻不必爲一家一姓的江山去殉葬這點上,做兒子的比老子高明
但他卻不想讓兒子白白的去送死燒叛軍的糧倉,談何容易?!即便僥幸能夠得手,恐怕同行的勇士也沒有一個能全身而退這拼命的事情,應該由老夫來做兒子年輕,還有很多路要走……
在侍妾綠珠和聞聽呼喚趕來伺候的侍女們的幫助下,很快,老太守便将自己收拾整齊提刀上馬,飛也般奔向城西按照突厥人的傳統習慣,糧草辎重,肯定放在靠西北一側跟史思明相交多年,他和史思明兩個對彼此的脾氣秉性都了如指掌
街道上準備出城逃難的百姓們擠得摩肩接踵但看到老太守花白的胡須,都主動地讓開了一條通道少将軍準備出城去與叛賊一決生死,老将軍肯定是趕去爲兒子送行大夥沒本事,幫不上什麽忙但對于舍生忘死替自己争取逃命機會的父子,卻有着發自内心的尊敬
“太守大**恩大德,我等永生不忘!”
“太守大人,您老人家自己也保重叛賊早晚會遭到報應!”
在一片哭泣聲中,顔杲卿的脊背越挺越直近了,距離西門越來越近了近得幾乎能看見甕城内門高懸的鐵栅欄然而,鐵栅欄卻在他眼前轟然落下,無數騎兵跟在兒子身後沖了出去,永不回頭
“季——”老太守揮動胳膊,呼喊聲卻卡在了喉嚨裏他無法再追,再追,就要打亂今晚兒子的所有安排,再追,就要擾亂自家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軍心甩開馬镫跳下坐騎,他三步并作兩步奔向城頭平素要走小半柱香時間的台階,竟然須臾躍過
城頭上,腿腳不方便的袁履謙被人擡着迎上前沖着顔杲卿深深俯首,滿臉歉意,“顔兄,袁某無法阻止……”
“我知道!”顔杲卿笑着打斷,老淚在臉上肆意縱橫,“你我,都,都老了比不得,比不得他們年青人走,跟我上去,待喊殺聲起時,好爲季明擂鼓助威!”
“走!”袁履謙掙紮着落地,與顔杲卿互相攙扶着,走向敵樓中的戰鼓城下,戰鬥尚未開始慘白色的雪野中,隻見一條黑龍,翻翻滾滾,直撲敵營西北角
幾點火光從敵營中亮起緊跟着,是凄厲的警報顔杲卿縱身撲向戰鼓,使出全身的力氣,高高地揚起鼓槌,“咚,咚,咚…….”激昂的鼓聲從敵樓中響起,點燃城頭所有人的血液,蓋住天地間一切嘈雜
“季明臨行前說,他一直以你這樣的父親爲榮!”袁履謙湊過來,大聲轉述
“啥!”顔杲卿根本聽不見,豎起耳朵反問
“季明臨行前說,他一直以你這樣的父親爲榮!”袁履謙将頭湊向顔杲卿的耳朵,再度重複
“好兒子,老夫亦以你爲榮!”顔杲卿含淚而笑,将戰鼓擂得更響,更響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