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到底聽沒聽懂自己的暗示?薛景仙心裏其實半點兒把握都沒有雲姨畢竟是個女人家,從沒在官場中打過滾,對眼下京師劍拔弩張的情況未必明了而王洵距離長安城又實在太遠,想給他送一封信過去示警亦極不方便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是,薛某人已經盡力了,無論将來結果如何,都對得起彼此之間朋友一場這是他做事情的最後底限,也是做人的最後底限
天空依舊是陰沉沉的,飄着零零星星的雪粒被寒風一吹,打得人臉麻麻的疼這樣的傍晚,路上當然不會有太多行人偶爾三兩個巡城的差役列隊走過,也是将頭縮進衣領内,袖着手,行色匆匆
“明年這個時候,不知道大唐還在不在了?”放眼四周一片凄清,薛景仙的心情也越來越頹喪忍不住就把局勢往最壞處想叛軍都快叩響潼關的大門了,朝廷裏幾派勢力依舊忙着互相傾軋英明了半輩子的皇帝陛下臨老糊塗,除了以高力士爲首的幾大太監之外,誰也不肯再相信而那些太監們……
對上巧言令色,一味地阿谀奉承對下則欺淩打壓,心黑手狠從先秦到兩漢,帝王基業毀在太監手裏的先例還少麽?以薛景仙的見識,他根本不相信一個肢體殘缺的男性,會有正常人的思維骠騎大将軍高力士也許是個特例,但骠騎大将軍高力士卻親手教導培養了一堆絕對不例外的親信爪牙這些人,邊令誠也好、程元振也罷,還有眼下深受太子信任的魚朝恩、李輔國,随便哪個拉出來交付有司審一審,所犯過的罪行都足夠五馬分屍好幾回偏偏這些家夥們的地位穩固無比,連一代奸佞楊國忠,都不敢跟他們發生直接沖突
如果不站在派系的立場,公允地說,薛景仙還是很同情楊國忠的雖然後者崛起時所用的手段龌龊了些,才能和眼光也都不怎麽樣可此子登上宰相之位後,的确在兢兢業業地履行宰相之責這兩年,滞留在京師中,苦苦等待步入仕途的秀才、進士們,已經明顯減少地方官員在任滿之後,隻要考評不算太差,多數都能混個平級調任,不再像李林甫當政之時,還要跑到京師上下打點,即便花光身上最後一文錢積蓄,都未必能補上實缺對待政敵,楊國忠通常将其趕出朝廷即罷,很少一路追殺到底即便這些人過後不服,寫了文章來罵楊國忠看到後,也努力忍住怒氣,表現得甚有宰相肚量(注1,注2)隻可惜楊國忠沒有補天之才在經曆了李林甫十餘年折騰之後,大唐帝國表面上繁華依舊,内在裏其實已經百孔千瘡這個時候需要的是一個姚崇、宋璟這樣的治亂能臣,而不是楊國忠這種補鍋匠憑心而論,楊氏上任之後做的所有事情,幾乎都是在替其前任補鍋包括眼下的安史之亂,如果沒有李林甫當年一味地包庇縱容,安祿山的勢力也不會變得尾大不掉楊國忠看不到其潛在的隐患,自然也不會急于求成地着手“削藩”
即使站在不同派系角度,薛景仙也不敢說楊氏對付安祿山完全是爲了一己之私後者連陳希烈這種随時能威脅到自己的相位,并且曾經是李林甫死黨的人都能容得下,更何況一個文武殊途的安祿山?
隻可惜老天不肯給大唐帝國更多的機會和時間假使楊國忠能在宰相的位置上繼續執政五年,即便他再無能,也可以從容調整好對河北的布局;假使太子殿下能提前登位,提拔任用一批真正的能臣良将,恐怕安祿山根本沒膽子造反;假使皇帝陛下肯像當年信任安祿山一樣信任封常清,叛軍也許根本過不了黃河;假使楊國忠和太子能在這個危難時刻抛棄前嫌,攜手應對……
隻可惜一切假設都不成立現實是,太子忌憚楊國忠,更甚于安祿山而眼下楊國忠那邊,恐怕最想鏟除的,也是太子李亨及其黨羽包括薛某自己,呵呵,呵呵……信馬由缰的想着,他的人和思緒都漫無目的一不小心,便從崇仁坊門口,逛到了東市之内
往日熱鬧無比的東市,今天也顯得分外冷清運河已經被徹底截斷,産自揚州、蘇州一帶的奢侈物品,要繞行山南,價格平漲數倍而接二連三的壞消息,又使得京師裏邊人心惶惶甭說各家店鋪酒樓生意一落千丈,就連平素一到傍晚人滿爲患的青樓賭場,此刻都門庭冷落,隻剩下替客人牽馬的小厮,一個個抱着膀子,對着空蕩蕩的街道翹首以盼
“啪!”遠處傳來一聲爆杆聲,把胯下坐騎吓得前蹄直豎好在薛景仙在西域時,也曾跟王洵仔細讨教一番控馬之道,才勉強沒從坐騎背上滾下來
“誰他奶奶的這麽缺德!”做官久了,自然有了官威安頓住坐騎之後,薛景仙立刻破口大罵一直默默陪護在他身邊的四名随從,也拔出刀來,沖着爆杆聲的方向怒目而視
回答他的是更多的爆竿聲,一響接着一響“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從道政坊一直延續至平宣坊,瞬間彌漫了半座京城(注3)有人在歡呼,但喊聲很亂,夾在在爆杆聲裏根本聽不清楚有人在沿街的店鋪前跑動,操着滿嘴的長安官話,又快又急,身爲外鄉人的薛景仙根本弄不懂還有人在敲打鑼鼓,銅盆,盤子,木桶,一切能敲出響聲的東西,把長安城的傍晚吵成了一鍋粥而差役們卻不知道都瘋到哪裏去了,居然不出面管一管
“大人,今天好像是臘月二十三!”随從四下檢視了半晌,也找不到罪魁禍首,隻好靈機一動,指着臨街店鋪的窗花回禀“長安這邊,好像有臘月二十三放爆杆祭祀竈王神的習俗““胡扯!”薛景仙掐掐手指,低聲呵斥“距離臘月二十三還有幾天呢,眼下放什麽爆杆,天子腳下,就不怕官差上門找麻煩麽?”
長安城中,天子腳下,百姓們當然不能随便弄出些怪異響動除非是在幾個特許的日子!但今天顯然不在“天子與庶民同樂”的日子之列,那眼下已經籠罩了整座城市的喧鬧,其原因就很難猜測了
正驚疑間,隻見路邊一座死氣沉沉的酒肆門口,突然挑出了兩盞耀眼的紅燈緊跟着,臨街的所有店鋪館舍,都在一瞬間亮了起來燈球、火把、油桐,還有平素根本舍不得使用的蜜蠟,都紛紛出現在窗口整個東市瞬間複蘇,宛若一個行将就木的老者,猛然吃了顆仙丹,重新變成了活蹦亂跳的少年
“客官,裏邊請!今天本店的酒水免費,您盡管放開了量随便喝!”有名酒店小二看到了薛景仙,興沖沖地跑上前,替自家店主拉生意
“這位貴人,請移步怡紅院姑娘們都梳洗打扮好了,等着您老垂青呢!”正對面的青樓夥計不甘示弱,也跑出門,攔在了薛景仙的馬前
“您老到這邊,今晚頭三局,輸了算櫃上的赢了您盡管帶走!”
“大人這邊請,本店雅間今晚打六折裏邊有小張探花、高參軍的親筆墨寶如今在威震西域的王大都督,也曾經是本店的常客!”
明顯僧多粥少,各家店鋪都使出的渾身解數搶客,把薛景仙及其随從牢牢地堵在了街道正中央受不了大夥的熱情,同時也被酒樓小二的話所吸引,薛景仙翻身下馬,沖着其中一人問道:“你剛才說,王都督是貴店的常客?這話屬實麽?”
“如果小人敢欺騙您,您盡管直接抓我去官府打闆子!”不容自家信譽被質疑,店小二梗着脖頸回應“不信大人您問問他們,當年高參軍、李谪仙和王都督,是不是在我們店裏喝過酒也就是今天,換了旁的日子,您老人家提前兩個月訂座位,都得排隊!”
旁邊的競争者們雖然不情願,卻也跟着紛紛點頭作證薛景仙聽得有趣,笑了笑,一邊跟在小二身後往酒樓裏走,一邊追問:“今天跟平時有什麽不同麽?怎麽今天就有空位了?!”
“還不是安祿山那厮!”京城裏的人見識廣,連店小二也懂得些天下大事,“他忘恩負義造了反,弄得大夥提心吊膽,當然就沒心情吃飯喝酒了?!不過老天有眼,他這回總管是算遭到報應了!”
“報應?!”薛景仙一愣,旋即明白了四下裏熱鬧的起因,“他死了,還是剛剛吃了敗仗?!”
“大人您剛才沒聽見麽?!”小二回過頭,像看怪物一般看着薛景仙“剛才那麽大的爆杆聲,還有嚷嚷聲,敢情大人您都沒注意!”
“爆杆聲太大了!害得我耳朵裏根本聽不見别的聲音!”雖然對方說話的語氣有些沖,薛景仙卻懶得跟其計較,笑了笑,低聲解釋
“那大人您可聽好了!”小二一下子來了精神,手舞足蹈,“就在剛才,有信使快馬沿街報捷,常山太守顔杲卿顔大人,擒殺安祿山部将李欽湊,高邈、何千年,光複河北十七郡!”
“天!”忽然而來的喜訊,令薛景仙頭腦發暈,雙腿發軟接連踉跄了好幾步,才勉強在随從的攙扶下,站穩的身體
天佑大唐!一瞬間,所有擔憂的煩惱都離他而去,心中剩下的,隻有壓抑不住的狂喜
“大人小心!”随從們也高興異常,圍攏過來,攙扶住薛景仙的胳膊
“太好了,太好了安祿山的老巢丢了,長安沒事兒,沒事了封帥有機會從西域調兵遣将了,王兄弟他也不用再…….”薛景仙拉着随從的手,語無倫次兩行熱淚,順着他的眼角迤逦而下
“大人您……”随從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店小二也被貴客的怪異舉動,吓得兩眼發傻好一陣兒,薛景仙才從興奮中恢複過心神,卻顧不上擦眼淚,一手扯住一個随從,大聲招呼,“都進來,跟我一起進雅間今天我請你們,咱們不醉不歸不醉不歸!”
注1:唐代,秀才與後世的秀才不同秀才是科舉項目之首,最爲難考考中之後,即有授正八品官員的資格而進士通常隻能授予從九品官職
注2:根據史載,楊國忠上任之後,曾經努力提高朝廷效率,安置冗官,爲此得到朝野間過短暫的好評直到安史之亂爆發,才變成了罪魁禍首
注3:爆杆,原始爆竹将易燃物塞進竹節,然後扔到火堆中,燒炸據說能驅鬼辟邪,帶來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