撈了小半輩子偏門兒,他自問都未曾有如此膽大偏偏先前他還爲了幹擾白沙爾等人對形勢的判斷,三番五次叫嚣着要出城與唐軍決一死戰!如果當日俱車鼻施等人果真聽了他的話,他這輩子就徹徹底底不用再回故鄉了如果對面的唐将知道他曽給俱車鼻施出過這種主意,恐怕城破後,放過任何人也不會放過他
想到這些,數股冷汗從穆陽仁額頭上淋漓而下小道童劉館卻不體諒師父的心情,兀自低聲回應道,“他們真的隻有千把人我不但偷看了進出營門的隊伍規模,趁着他們做飯時,還偷偷數了數營内的炊煙總計才百十個竈頭的模樣,肯定養活不了一萬多張嘴!”
“天!”到了此刻,穆陽仁氣得連連以頭撞牆這都是什麽事兒啊!自己想打開城門,接引數百唐兵唐将進城來收拾一萬五千守軍!怪不得對方擺出一幅不慌不忙的姿态,一再要求自己這邊再等等假使自己這邊真的跟右帥查比爾等人把城門獻了,外邊的唐兵有膽子進來麽?
“師父你别急師父你别急!”見穆陽仁額頭上已經撞出了血迹,小道童劉館兒終于意識到事情不對趕緊沖上前,雙手摟住對方的腰,“事情不是還沒成呢麽?還沒成呢麽?況且是鐵錘王自己主動說要師父您再等等的接下來不知道還會有什麽變化呢!”
“對啊!”穆陽仁如同黑暗之中突然見到了一絲微光,哪怕是來自螢火蟲的尾巴,也要死死攥在手裏與唐軍接觸的事實,隻有極少幾個人知道隻要不洩露出去,自己便很安全接下來,就順水推舟,讓開城的計劃胎死腹中便好
“你這熊孩子,怎麽不早提醒我”輕輕給了小徒弟一個脖摟,他讨好般罵道,臉上的表情有點慘,就像剛剛賭輸了幾千文錢“今天的話,全給我爛在肚子裏,跟誰也不要提,聽見沒有一旦消息洩露,不僅是你,師父我也得跟着一道完蛋!”
“知道,知道,師父您放心!”小道童劉館摸娑着被擊中的地方,低聲表态随即,又恨不甘心地追問道,“那咱們還跟唐軍聯絡麽?這件事就這麽算了?”
“當然算了,你還嫌咱們死得不夠快啊!”穆陽仁沒能理解徒弟的想法,豎起眼睛,低聲呵斥
“可,可…….”挨了訓的小劉館耷拉下腦袋,撅起了嘴巴沮喪了好一陣兒,又忍不住輕輕扯扯穆陽仁的錦袍,繼續低聲勸道,“師父,可唐軍也不一定會輸啊他們不是請幫手了麽?”
有關唐軍在四下請幫手的話,是先前穆陽仁在分析局勢時,親口說過的此刻被徒弟重複出來,他根本無從反駁眨巴着三角眼睛琢磨了片刻,他也覺得此時就跟外邊的唐軍劃清界限,有點兒爲時尚早那鐵錘王既然敢帶着區區幾百人向柘折城發起進攻,就未必沒有别的後招一旦柘折城守不住,自己還是得提前準備後路
想到這一層,他又開始犯猶豫搜腸刮肚思考了好半天,才低聲道,“你說得也對,咱們不着急做決定這樣,你先去睡一覺,師父我去查比爾那邊打聽打聽城内的防務情況咱們師徒兩個分頭行動過幾天,如果真的有援軍到達,你就再溜出去一趟,把這些如實彙報給鐵錘王這樣,萬一将來他破了城,咱們有功萬一将來他破不了城,咱們隻要保住秘密,也不會有什麽錯處”
“唉!”小道童劉館答應一聲,愉快地下去休息了穆陽仁則按照先前的商議結果,打起了騎牆觀望的主意一邊收集城中的情報,一邊随時準備切斷與唐營的聯絡他現在是俱車鼻施的王宮總管,所處位置非常關鍵所有最新軍情,在報告與俱車鼻施之前,無一不經過他的耳朵很快,他便發現,局勢越來越複雜了,複雜到了已經無法看清楚其發展方向的地步
藥刹水沿岸的衆國主、城主們,的确正在帶領着隊伍在向柘折城附近開拔但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卻不打算充當唐軍攻打柘折城的馬前卒,而是抱定了兩頭下注的主意其中甚至有幾家更爲大膽,幹脆偷偷派人進城來跟俱車鼻施聯絡,承諾如果大宛國上下準備出城與唐軍拼死一搏,他們将在關鍵時刻,效仿當年的葛邏祿人,從唐軍背後插上一刀
當然,這種承諾到底有多少可信度,穆陽仁就吃不準了不但他吃不準,連老奸巨猾的白沙爾,接到信後也隻是稍稍高興了一小會兒,便繼續鐵青着臉去城頭巡視用右帥查比爾的觀點來解釋,那些送信進來的家夥,不過是在替自家多準備一條退路而已指望着他們真的給守軍幫忙,還不如指望着明天就下大雪
雪遲遲沒有下,藥刹水沿岸諸侯的兵馬卻陸續抵達了來得最早的是東曹國國主曹元莘,由于距離柘折城較近,他的國家成了唐軍傾銷繳獲物的首選目的地因此也徹底把俱車鼻施得罪了個透徹如果唐軍沒打下柘折城就撤走的話,俱車鼻施的第一報複目标,必将是東曹故而,此人鐵了心要跟唐軍并肩戰鬥到底
第二支到達的援軍由西曹國主曹忠節帶領,此人自稱身上流淌着大宛王室的血脈,試圖與俱車鼻施争奪對大宛國的統治權當年俱車鼻施得到了大食人的支持,才勉強将其壓制住,令其偏安一隅如今見到俱車鼻施倒了黴,此人豈能不過來落井下石?
第三支到達的援軍來自拔漢那由阿悉蘭達親自帶隊第四支援軍來自白水城,帶隊的不是白水城主賀魯沙哥,而是其小兒子賀魯索索在半路上,就已經偷偷派人知會了俱車鼻施,說這次行動完全出于被迫,到時候,隻會替唐軍搖旗呐喊,不會真的向柘折城發一箭一矢
随着第五、第六、第七支、第八支援軍隊伍的陸續到來,穆陽仁發現自己越來越頭大唐軍并沒立刻組織優勢兵力對柘折城發起進攻,仿佛在等着更好的機會而先前還如坐針氈般的大相白沙爾,在不斷得到城外諸侯的暗通款曲後,已經重新振作起來,慢慢穩住了軍心雖然他沒有立刻向城外發起反擊,卻把城中最精銳的力量,全部集中到了自己和自己的幾個心腹手上
白沙爾在等,等待最佳的出手機會連日來,此人看向城外的目光竟然充滿了笑意
到底還繼續不繼續跟城外勾搭?撈了小半輩子偏門的穆陽仁,從來沒像今天這般猶豫過局勢已經完全失控,無論怎麽選擇,都成了賭博稍有不甚,便輸得粉身碎骨
“天尊,火神,真主,佛陀、無論你們哪個管這噶達,趕緊出來做個決斷”望着城頭上淺灰色的彤雲,他喃喃地禱告“再熬,就把人給活活愁死了!”
也許是他的禱告生了效,也許是老天爺真的存心跟外邊的唐軍過不去決斷這一天說來便來了就在穆陽仁遲遲不能決定是否派小徒弟出城繼續與唐軍勾搭的當口,有個諸侯的使者,冒死送進城裏一條令人震驚無比,繼而又憤怒無比的消息——唐軍的真實兵力爲兩千五百人左右,其中還有近一半兒,是臨時補充入隊伍的馬賊!
“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接到消息的瞬間,俱車鼻施的臉色就從絕望的灰白變成了亢奮的黑紅,推翻桌案,三步兩步沖上前,拎着信使的衣領追問
倒黴的信使又冷又累,還沒喘過氣來便被俱車鼻施抓到半空之中,直憋得手腳亂舞好半天,才斷斷續續地回應道:“真,真的我家可汗仔仔細細核對過松,松手,嗚,嗚嗚…..”
“氣死我了!”俱車鼻施又羞又恨,将使者奮力掼在地上,大聲咆哮坐擁兩萬大軍,居然被兩千臨時拼湊起來的烏合之衆吓得閉門不出,從今往後,叫自己如何在群雄面前擡頭?更可恨的是,那些該死的唐人,居然接連搬空了自己十幾座存放糧草辎重的營壘,而自己苦苦搜刮了兩年多,才積攢下來這點兒家底兒
“大汗,大汗不要生氣!”那使者既然有膽子冒着被唐軍發現的危險進來給俱車鼻施報信兒,自然也不是什麽等閑之輩躺在地上打了個滾兒,迅速爬起來,抱着俱車鼻施的腰喊道,“眼下更重要的是,如何将這夥唐人驅逐我家可汗說了,整個藥刹水,隻有您威望最高所以必須您親自帶領兵馬出城,與唐軍做一個了斷他才好帶頭響應”
“我當然要跟唐人有個了斷!不殺光他們,我如何咽得下這口惡氣!”俱車鼻施想殺的,可不止是城外那區區數千唐軍把手按在腰間彎刀上,目光四下逡巡
酒徒注:晚上還有一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