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帶本來是西域難得的膏腴之地,藥殺水曲曲彎彎,在兩片大漠中間沖出一片綠野,造就了碎葉、休循、大宛、康居等無數繁華所在然而由于連年戰亂和大食人蝗蟲般的掠奪,幾乎所有文明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落了下去城池日益衰落,鄉村凋敝不堪,驿道變成小徑,農田淪爲牧場倒是狼和豺狗種群,日益興盛了起來成群結隊地在荒草中,見到落單的生物,便試圖圍攏過去,将其變成口中血食
這樣的旅途中,自然是危機四伏商販們很自覺地收攏牲口,盡量将隊伍長度縮至最短已經悠閑了好幾天的刀客們,也把手掌緊緊搭在了兵器上,時刻準備應付突然出現的危機隻有他們所依賴的主心骨,來自長安李記的商隊有些例外兀自優哉遊哉地走走停停,不斷地修正手中的輿圖,不斷地用石塊和動物的骸骨堆成一座座矮塔,爲以後經過的旅人提供認路的标記
商販們對此很是困惑,卻沒有膽子發出疑問三天前,當大夥都擠在爲商販提供的客棧大通鋪上聞彼此的臭腳丫子味道時,人家“李記”的掌櫃和幾個主要夥計們可是做了拔漢那城主的座上賓就憑這一點兒,就證明了“李記”的确像大夥先前猜測的那樣,已經可以手眼通天!
衆人如此合作,飛龍禁衛們臉上的神色卻絲毫不見輕松這條路太寂靜了,寂靜得有些令人寒毛直豎自打離開拔汗那那一刻起,整整三天半時間,大夥在路上都沒看到一個陌生面孔非但前往極西之地販賣中原貨物的行商憑空蒸發,騎着駱駝去中原做生意的波斯商人也銷聲匿迹,甚至連前些日子像蒼蠅般怎麽打都打不幹淨的馬賊探子,也統統失去了蹤影二百餘裏路下來,除了不時出現的狼群和野兔之外,大夥的視線裏,竟然沒出現任何活物!
情況不對即便從來沒有過做行商的經驗,王洵也知道自己可能遇到了大麻煩使團的真實身份十有八九是暴露了,要不然,已經“餓”了大半年的馬賊,不可能突然都集體放了長假而眼下除了拔漢那國的可汗及少數上層貴胄之外,可能走漏消息的,隻剩下那幾個提前離開的商販
“我早就跟你說過,行大事者不能拘于小節,你就是不聽!”宇文至認定了使大夥暴露身份的罪魁禍首是商販們,跟在王洵身邊低聲數落“這回好了,所有人都知道大唐的使者來了來聯絡西域諸侯一起對付大食人了!那些天方教的教徒豈不是個個都得急紅了眼睛?!”
“那樣做,我跟楊國忠又有什麽區别?”實在受不了宇文至的抱怨,王洵看了他一眼,皺着眉頭反問
他不肯殺人滅口,并不是因爲有什麽婦人之仁而是自己經曆過了被别人當草芥踐踏的滋味,所以不願再視普通人爲草芥這種思考顯然在宇文至心裏得不到任何理解,後者看了看他,憤然抖動馬缰繩,“區别就是,楊國忠現在已經做了宰相,而你我卻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
說罷,不待王洵反駁,快速縱馬離開
憑心而論,宇文至不願意跟王洵争吵雖然兩個人現在越來越不投機在宇文至心裏,王洵之所以被卷入那麽多麻煩當中,全是因爲自己當初不小心上了楊家的賊船但有時候偏偏他又很難忍住心中的火氣,爲了王洵的軟弱,也爲了自己心中的絕望
兩個人都憋了一肚子委屈,兩個人都想着報仇雪恨這是他和王洵現在最大的共同點但王洵卻是吃多少虧不會學乖,居然還堅持着他心中那種迂腐的做人信條甚至比當年在長安城中時,還要執拗而他,卻已經不再相信這世界上有人任何公平可言人類就像這草原上的獸群,弱肉強食是最基本的規則兔子生來就注定了當狼和豺狗口中餐的命運,而狼和豺狗頭上,還有豹子和獅子想要不被吃,就得狠下心來,讓自己變強,變成狼,變成豹子,變成獅王把所有敵人都撕成碎片,哪怕它們是自己的同類而明明是頭獅子,卻長了顆黃羊的心髒,往往不會被任何種群接受,死都找不到葬身之所
宇文至不嫉妒王洵升官總是比自己快,也不嫉妒王洵在年青一系将領中的人緣比自己好但他無法容忍王洵有着這麽多優勢卻不擅長利用,平白因爲愚蠢的善良,一次次主動往陷阱裏邊跳,甚至一次次陷入危險
他宇文至是個恩怨分明的人自從他陷入囚牢,而王洵不惜冒着抄家滅門風險,也要想辦法營救他那一刻起,他宇文至就在心裏暗暗發誓,這輩子一定要報答王洵哪怕爲此丢了自己的小命但他不能容忍王洵固執己見,眼睜睜地lang費自己的回報
背後有馬蹄聲追了過來,宇文至不用回頭,便知道來的肯定是王洵就像當年在長安城時那樣,好朋友在遷就自己總覺得他比自己大了一些,就喜歡充大哥實際上,卻不知道他這個當哥哥的,心智遠沒自己這個弟弟的成熟
“你别生氣,我并不是想跟你争辯!”果然,王洵的态度明顯軟了下來,聲音裏帶足了遷就的口吻,“我覺得,那些商販不太可能猜到咱們的真實身份即便有所懷疑,未必會跟别人說起再者說了,那幫家夥向來是無利不起早,向大食人告密,他們能得到什麽好處?”
後半句話倒也說在了點子上,宇文至強忍心中的怒火,慢慢拉緊馬缰繩,“那還有誰,莫非你現在懷疑阿悉爛達不成?”
“你不是說過,不能輕易相信阿悉爛達這厮麽?”王洵的聲音由遠及近,依舊是不愠不火
他也不想跟宇文至處得太僵畢竟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彼此之間雖然性子漸漸不合,卻沒什麽化解不了的矛盾況且同行的這批弟兄當中,宇文至也是唯一一個有膽子,也經常跟自己唱反調的人,多聽聽他的見解,而令自己保持清醒
雖然被王洵抓住了痛腳,宇文至卻不準備認輸,撇撇嘴,冷笑着道:“那天也不知道是誰,自覺舌燦蓮花!”話說完了,卻突然想起當晚自己是和方子陵、魏風等人打嘴架,王洵從頭到尾什麽一個字都沒說過,心中不覺有些尴尬,撇撇嘴,繼續補充道:“用你的話說,那厮也是個無利不起早的家夥,把咱們賣了,對他能有什麽好處?”
這個問題,令王洵一時半會根本無法回答按常理,雙方既然已經聊到了戰後利益如何分配的層面上,拔汗那土王阿悉爛達應該不會這麽快就改弦易轍才對?除非他确定安西軍明年不會出兵,或者能從中撈到更大的好處可采取借刀殺人的手段,将整個使團葬送掉,對拔漢那君臣來說,好處又在哪裏呢?莫非他還能借此壯大自家實力?
看着王洵那眉頭緊鎖的模樣,宇文至又覺得有些恨鐵不成鋼換了自己處于同一個位置上,做出的決策肯定比王洵痛快得多,也簡單明了許多有道是慈不掌兵,即便是封常清封大帥,爲了達成最後的目标,有時也會犧牲掉一部分無辜者,他王洵憑什麽總覺得能兩全其美?
“想不出來就别想了!”狠狠踢了胯下坐騎一腳,宇文至氣哼哼地建議“反正咱們的身份肯定是暴露了,現在就看誰第一個代兵堵上來,拿咱們的腦袋向大食那邊邀功領賞與其琢磨過去的事情,不如多謀劃謀劃眼前滿打滿算就六百來号弟兄,還要帶着這麽多拖累,下一步,你打算怎麽辦?”
“我……”王洵就像沒睡醒般,回頭四望宇文至的話沒錯,六百号弟兄,的确是少了點兒商販們根本沒有任何戰鬥力,那些被雇傭的刀客,論身手個個都不錯,真的放到兩軍陣前,個人的勇武根本沒機會發揮萬一被某個勢力在這裏圍住…….他又舉目四望,忍不住搖頭苦笑周圍是一望無際的曠野,沒有險要,沒有密林,甚至連個可以借助列陣的丘陵都找不到這一代,天生就是騎兵的戰場,打起來一定酣暢無比
“把商販們甩下,咱們加速往前沖隻要沖到下一座城市附近,無論是誰,讓咱們死在眼前,日後都承擔不起安西軍的怒火!”實在沒有辦法,宇文至隻好替王洵出主意,雖然他知道自己這個主意,十有八九會被對方否決
果然,王洵立刻就開始搖頭,卻遲遲不給出任何反駁理由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麽樣啊大夥都看着你呢!”宇文至再度憋不住怒火,氣急敗壞地提醒
怎麽樣?王洵第三次回轉頭,打量身後長長的隊伍他承諾過,保護那些商販的安全承諾過,有朝一日,要帶那些飛龍禁衛和民壯們風風光光地回中原去那些部落武士之所以追随他,是因爲相信他能給大夥帶來一個好前途雙方彼此之間沒有任何承諾,約定卻切切實實存在
他現在已經不是長安城中,那個闖了禍可以不任何責任的纨绔子弟他現在的一舉一動,都跟很多人的利益息息相關
他早就不是一個人
“說話啊,真不明白,封帥怎麽會看重你?!”宇文至急得心中火燒火燎,湊到王洵耳邊大聲催促
“嘿嘿!”突然間,怎麽看怎麽不堪大任的王洵嘿嘿一笑,露出滿口的白牙,“你記得有個姓王的家夥麽?當年他好像帶得人比咱們還少卻幾乎橫掃了整個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