憧憬着大軍西來時如何勢如破竹,一衆核心人物幾乎個個都覺得豪氣幹雲隻有王洵自己,因爲想着阿悉爛達如何殺人滅口的那些話,心情依舊有些郁郁便沒有加入,端着一盞茶,站在窗口慢慢品味
大唐會站在每個唐人的身後這句話是他咬着牙根兒硬說出來的事實上卻是,此刻大唐非但不能爲遠離國境的唐人提供任何庇護,連境内的百姓,往往也感覺不到半點兒皇家恩澤世家、豪門、貪官、污吏,一層層弄權之輩盤根錯節,幾乎将普通人頭頂上的天空完全遮住了雖然有了科舉制度這種解決問題的途徑,可經過幾代人的不懈破壞,科舉制度已經完全變了味道真正有才華且想爲百姓幹些實事的人,補不上官缺倒是那些憑着父輩餘蔭的貴胄子弟,個個都能走到高位上
此外,望族與望族之間的相互傾軋權貴與權貴之間的相互碰撞,每時每刻都在消耗着大唐的最後一分力量每時每刻都在擠壓着普通人的最後一點生存空間作爲開國侯之後,如假包換的勳貴子弟,他還被壓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更甭說那些升鬥小民,平素活得是如何壓抑而沉重了
這不是他夢想中的那個大唐夢想中的大唐應該處處充滿陽光皇帝聖明,大臣正直,官吏公正廉潔這甚至不是三十年前的那個大唐三十年前的那個大唐如果像今天這般暮氣沉沉的話,安西軍也不可能重新奪回西域,威震四夷這個大唐肯定出問題了,封四叔也是這樣認爲李白、高适、張巡等人心裏恐怕更是清清楚楚然而正像封四叔所說,可怕的不是看到了狀況不對,可怕的是從上到下所有人都找不到解決辦法隻好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假裝看不見,假裝聽不着,在一個盛世的夢裏繼續沉睡不醒
王洵現在是使團的領軍人物,一舉一動不可能不引起别人的注意聊了一會兒,大夥便看出了他臉色不對紛紛湊過來,笑着問道,“明允兄今天是怎麽了?莫非是擔心阿悉爛達再出爾反爾不成?”
“這種彈丸小國,都是朝秦暮楚慣了的此刻我安西軍挾大勝之威,他們當然巴不得能有機會靠上來!怎可能再玩什麽花樣”王洵疲憊地笑了笑,低聲回應“我隻是酒喝得有些多,需要用茶壓一壓你們聊你們的,我喝完了茶,便先去睡了!”
“倒是拔汗那距離安西這麽近如果敢玩花樣,大軍西進之時,第一個便蕩平了它!”
“明允兄說得對咱們現在給他一個機會如果他不知道好歹的話,也不配再做一國之主!”
大夥點點頭,七嘴八舌地附和,都覺得此地的事情已了隻有宇文至的見解與衆不同,撇撇嘴,冷笑着往衆人頭上潑涼水,“能在這種紛亂之地站穩腳跟的主兒,哪會那麽容易相與的?他今天肯帶頭聯署表文,無非是想借助大唐的力量,趁機在河中确立自己的超然地位罷了若是過後發現勢頭不對,少不得就會改變主意!”
“改變主意又怎麽樣?難道還敢對我等下手不成?”方子陵向來不喜歡宇文至這種尖酸刻薄模樣,看了他一眼,大聲反問
“明着不會,暗地裏可保不準!咱不能吃一百斤豆子,記住不豆腥氣!”宇文至聳聳肩,笑着撇嘴
後半句話,打擊面兒可就太廣了連一向不喜歡開口的魏風都忍無可忍,向前湊了半步,低聲反駁道:“未雨綢缪當然是好可如果天天把蓑衣穿在外邊,豈不是瘋魔了麽?況且拔汗那城中的親唐勢力也不會坐視其國主胡鬧,特别是那個大相張寶貴……”
“那大相怎麽說也是個唐人義和公主據說也深受阿悉爛達寵愛!”其他人也覺得宇文至過于杞人憂天,七嘴八舌地附和魏風
“我今天跟他聊過覺得此人心中還存着一絲故國之念況且他既然以留侯之後自居,怎麽說定要對得起祖宗!”宋武自覺今天表現出色,笑着替宣揚
“唐人又怎地?留侯之後又怎地?吃誰的飯替誰做事!人家現在端的,可是拔汗那的飯碗?”宇文至再度聳肩,對所有人的言論表示不屑一顧,“身爲拔漢那大相,他不爲本國謀劃,才是真的怪事至于義和公主,不怨恨陛下将她當蒲包送人已經夠好了,還指望着她給阿悉爛達吹枕邊風?哼哼…….”
衆人被他駁得體無完膚,一個個直瞪眼睛正吵鬧間,今晚負責帶隊執勤的蘇慎行推門走了進來,靠近王洵身邊,以極低的聲音彙報,“有人送來一張名帖,請欽差大人今晚過府飲茶……”
“誰?!!”王洵吃了一驚,紛亂的思緒立刻被抛到了腦後雖然沒有采用殺人滅口的手段保密,此刻拔汗那城中知道唐使到來的人也被限制在一個極小的範圍之内館驿内外,這幾日亦被阿悉爛達的親信圍了個密不透風來人能夠知道他的身份,并且不費絲毫力氣直接将請柬送到他的住處,顯然在拔汗那城中地位不低
“不清楚”蘇慎行雙手遞上名帖“送信的人說,他家主人的身份,您去了就會知道他此刻就在門外等,您看……”
王洵将名帖接過來,于燈下仔細觀瞧隻是一張極其尋常的紙片,上面沒有任何裝飾随便一個商隊掌櫃所用,都比這個奢華得多名帖中央,則用蠅頭小楷書了四個字,瀚海苦囚
此時中原向道之風甚勝,文人都喜歡以别号自代,像李白就别号青蓮居士,賀知章号四明狂客,王維号摩诘居士但這些别号或者儒雅,或者狂放,像名帖上這般以流落在沙漠中的囚徒自居者,卻是聞所未聞
當即,宋武等人也被驚動,紛紛湊過來,對着名帖啧啧稱奇王洵這兩年的人生經曆忽起忽落,心境已經被曆練得非常通達略一沉吟,便斷定名帖的主人恐怕對大唐有些怨怼之意想了想,笑着對蘇慎行說道:“這地方習俗可真怪,還有大半夜拉人喝茶的癖好那我就去見見他說不定會有什麽意外收獲!”
“我帶幾個弟兄跟你一起去!”宇文至立刻跟上前,低聲建議
王洵搖搖頭,笑着拒絕,“能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并且能輕易通過王宮侍衛盤查找上門來的,會在城中下手對付我麽?你們幾個早點兒睡,我很快就會回來!”
衆人仔細一想,都覺得王洵的話很有道理拔漢那距離安西甚近,即便城中傾向于大食的貴胄們想除掉使團,也得等到大夥離開拔汗那境内才好動手否則,安西軍别的事情做不到,将拔漢那徹底鏟除卻未必要花費太大力氣
既然有恃無恐,大夥也就不替王洵的安危擔心了又湊在一起,繼續鬥嘴王洵跟在蘇慎行來到院門外,隻見一名圓臉矮胖的男子正站在那裏恭候附近的拔漢那親衛顯然對矮胖子很熟悉,連看都不多看他一眼
“這就是我家大人了!”蘇慎行搶上前半步,主動替王洵介紹矮胖子立刻雙手抱拳,長揖及地,“小的六順兒,參見欽差大人這麽晚了,本不該前來打擾大人但我家主人說,大人公務繁忙,随時都可能啓程所以才顧不得施禮,想跟大人聊上幾句家事!”
“家事?!”王洵楞了楞,心裏對名帖主人的身份更加迷惑他的曾祖父王相如雖然位列開國侯,幼時卻極其孤苦除了一個母親和三個妹妹外,根本高攀不到任何親戚而功成名就之後,王相如也隻娶了一位妻子家中人丁素來不枉到了王子稚和王洵這兩輩,則父子俱爲一脈單傳,更不可能有什麽遠在國境之外的親戚了
仿佛早就預料到王洵會發愣,矮胖子六順兒笑着做了個請的手勢,“欽差大人不必懷疑,我家主人沒任何惡意這邊請,轉過街就能到!”
“嗯!“王洵點點頭,舉步跟上附近的拔漢那侍衛看到了,也不阻攔,任由矮胖子将大王的貴客從驿館中領走
那矮胖子臉面極大,無論到了哪,巡街士卒都不敢幹涉轉眼間,就帶着王洵出了館驿連續走過幾處高牆大院,随後,在一處青灰色的院牆外伸手指了指,笑着道:“天太晚,就不給貴客開正門了免得惹人閑話請走這邊,亮燈的地方有個角門…..“此舉就有些過于失禮了除非王洵是他家的晚輩,或者是至親還沒等王洵發作,角門處已經傳來一個低沉柔婉的女聲,“前面可是欽差大人,貧道天棄,在此有禮了!““天棄?”一個晚上,王洵已經第三度露出了驚詫的神色不禁因爲請自己前來喝茶的是個女道士,而且爲對方古怪的道号
“是啊,無福之人,天亦棄之!”黑暗中,女道士的聲音幽幽傳來王洵看不清他的表情,卻知道她一定在笑,對着自己,對着這天,這地,輕輕地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