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表面上顯得非常得體,實際上,已經等于變相承認對方有使節身份的可能了封常清聞聽,趕緊開口說道,“邊大人,戰事還沒分出勝負來,沒必要跟他啰嗦依封某之見,不如将他先關起來,其他的事情日後再慢慢計較也不爲遲!”
“咱們兩個責任分明打仗是你封節度的事情,咱家不會幹涉可這言語裏看不起我大唐,咱家自當争出個是非曲直來!”邊令誠根本不給别人插嘴機會,一句責任分明,就把封常清給擋了回去
小阿裏見此,心中愈發歡喜暗道本以爲需要前往長安,才能買通幾個大唐權臣,把頹勢挽回來照今天這模樣,恐怕不用走得那麽遠就已經能有所斬獲了故而,又笑了笑,朗聲說道:“憑據自然是有的,隻是需要做得了主的人看否則,我怎麽知道你們不是貪圖我給大唐皇帝的供禮,故意套我的話!”
一聽到“供禮”二字,邊令誠的眼神立刻咄咄冒出兩道精光搶在封常清開口之前,大聲命令,“沒眼睛的笨蛋!咱家就是監軍邊令誠,坐在你對面的,就是安西節度使封常清這回領兵的,主要便是我們二人來人,先給他松綁别讓這個蠻夷有機會說嘴萬馬軍中,咱家料他也翻不起什麽大風lang來!”
“諾!”衆衛士齊聲答應,卻将目光都轉向的封常清封常清不想跟這個皇帝身邊的人鬧得太僵,懶懶地揮了揮手,低聲道:“給他松綁别耽誤監軍大要替天子撫慰蠻夷!”
衆衛士依照命令上前,将冒牌使者小阿裏身上的繩索割斷小阿裏先是活動了活動被綁得發木的肢體,然後重新跪倒在地,向封常清、邊令誠二人叩頭,順手舉起一個不知道從身上哪個角落摸出來的白色指環,大聲說道:“大食國使者阿裏?阿迪,叩見兩位上國将軍”
“把戒指拿來我看!”邊令誠一眼就認出那指環是上等的象牙所雕刻,大聲命令
左右無奈,隻好上前接過戒指邊令誠一邊握在手裏細細把玩,一邊笑着點評道,“看這做工,倒的确是麥加那邊的風格你既然自稱是使者,身上至少還應帶着國?”
“國書與供禮,都被小勃律的埃爾加頭人給截獲了國書被當做廢紙丢在了牛車上,供禮他們貪污了一大半兒,另外一小半兒跟我一道送進了貴軍大營!”
“大膽!”邊令誠心疼得直咬牙,“把埃爾加給我抓回來他居然敢扣留給陛下的供禮,真是千刀萬剮也不足惜!”
封常清不忍見他繼續丢人現眼,笑了笑,低聲道:“監軍大人沒必要跟一個部落頭人較真兒讓他把供禮如數吐出來就是了這些部落頭人,沒全部吞下,然後殺人滅口,已經很不容易了!”随即,用眼睛狠狠瞪向小阿裏,“國書的事情,我一會兒派人去找你先說說,你負有什麽具體使命!”
小阿裏被封常清刀子般的目光吓得一哆嗦,立刻以頭搶地,哭喊道:“下國使者阿裏?阿迪,奉新國主之命,前來向大唐天可汗告哀下國老國主,天可汗的忠實仆人阿布,已經薨了!請天可汗念在阿布國王昔日忠心耿耿的份上,示下我國所犯罪名,以便新國主曼蘇兒痛改前非,永不再犯!”
聞聽此言,不僅邊令誠被忽悠得五迷三道,封常清也爲之一愣,“告哀,你家國主阿布已經死了?!什麽時候的事情,我在這邊怎麽一點兒消息都沒聽說過”
“弊國雖小,疆域也有數千裏之闊國都發生的事情,傳到天朝上國這邊,至少也得三、五個月況且因爲奸臣當道,弊國新主不得不暫時對外封鎖消息所以,元帥大人毫不知情,也是自然!”小阿裏又磕了個頭,淚流滿面
他的唐言說得甚好,每一句都文绉绉的,表現出極其良好的教養邊令誠見此,對其使者的身份便相信了七分以上,隻是本着謹慎起見,笑着問道:“使者節哀生老病死,乃人生必然的事情可既然大食國已經面臨國喪,爲何不見軍中有所志哀表示爲何你等還敢主動冒犯我大唐天威爲何你在戰前不露面,打了敗仗之後,就立刻冒出來了?”
他自以爲問得足夠高明,誰料句句都沒出對方的事先準備範圍之内當即,小阿裏清了清嗓子,将與艾凱拉木等人反複演練過數遍的說辭,不緊不慢地“背誦”了出來,同時還沒忘了裝出十分委屈悲傷的模樣,将一個弱國使節爲了國家命運在強梁面前不得不忍辱負重的模樣演繹得惟妙惟肖
被人家口口聲聲天朝上國,天朝上國的叫着,邊令誠從來不知道愧疚爲何物的心髒,居然慢慢抽緊了起來不待小阿裏把全套把戲做足完,便急不可耐地歎息着回應,“咱家雖然未曾聞聽阿布之名,但他當年能以一己之力重塑大食,想必也是一代雄主卻沒料到,這麽早就逝去了真是天妒英才可惜,可惜!貴使先下去休息,停戰的事情,待咱家與封節度商議一下,再給你答複!”
說罷,也不像封常清請示,揮揮手,命令左右領使節下去休息,仔細伺候着,莫丢了大唐天朝的臉面
有外人在前,封常清不願意暴露出安西軍内部的矛盾,因此對邊令誠的跋扈一忍再忍好不容易盼到對方把“大食使者”送走了,立刻輕輕咳嗽了幾聲,正色說道:“此人說話時目光裏精光四射,顯然是滿口的謊言咱們若是被他的謊話給騙住了,豈不是要全西域的小國都看了笑話去!”
“恐怕,他未必是說謊!”邊令誠意味深長地看了封常清一眼,仿佛猜出了對方的心思般“封帥急着爲大唐開疆拓土,立意甚好然而古語有雲,伐喪乃不祥之兵不祥,則天必棄之我大唐乃禮儀之邦,萬國之表率豈可在這種大是大非方面授人以口實?!”(注1)“大是大非?!”封常清說話的聲音陡然升高,“他大食人趁我大唐内亂,染指西域之時,可曾問過什麽禮儀?什麽不祥?在這四戰之地,兵力便是道義!哪有看到便宜就占,吃了虧立刻講究什麽上古禮儀的狗屁說頭?況且他大食國,有什麽資格跟我大唐講什麽華夏禮儀?”
“可他畢竟是前來朝觐陛下的,我等不可自作主張!”看見封常清發怒,邊令誠反倒不着急了,笑了笑,繼續糾纏
聽對方擡出皇帝做擋箭牌,封常清也隻好再度将語氣放軟,“什麽狗屁使者,監軍不要上了他的當才好依封某之見,他頂多是個犒師的玄臯!否則,怎麽會早也不來,晚也不來,我軍剛剛取道小勃律,就立刻迎面趕上來了!”
“即便是犒師的玄臯,也表明了,此刻大食國上下,已經起了同仇敵忾之心封帥再貪功冒進,恐怕得不到任何好處!”
大凡奸佞之輩,口齒方面都遠比常人便給因爲其平素的心思,便都放在了這裏,而不是如何把事情做好方面封常清是個武将,本來就不善與人争論很快,便被邊令誠前一句《左傳》,後一句《國語》,引經據典地給駁得體無完膚氣憤不過,隻得一拍作案,厲聲喝道:“封某不管他上下齊不齊心我安西軍如今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斷沒有因爲别人幾乎不找邊際的話,就停下來的道理!”
“如此,邊某就隻好對不起封節度了!”邊令誠拱了拱手,冷笑着威脅
“随便封某等着你彈劾便是!”封常清也不示弱,撇了撇嘴,不屑地回應
看到封常清不受威脅,邊令誠立刻惱羞成怒,站起來,大聲斷喝:“封節度莫非想擁兵自重不成?此地距離京師有數千裏路,待京師的聖旨下來,想必你已經在山外給自己打下了一片若大的天地了呵呵,這番計較,倒也用得巧妙!隻可惜,咱家既然身爲監軍,就算拼上老命,也得替陛下看好了這支精銳!”
“這個帽子,想扣到封某頭上卻難!”封常清也氣得長身而起,“帶封某拿下了迦不羅城,自然會向朝廷請罪”
“那可由不得你!監軍監軍,管不住隊伍的指向,要監軍作甚!”邊令誠從桌案後繞下來,氣鼓鼓地擋在了封常清面前
自打夫蒙臨察爲安西主帥時,他便奉旨監軍,因此在安西軍中倒也積累了不少人脈幾個随侍在中軍内的文職官員擔心沖突起來,遭受池魚之殃,趕緊放下手中公務,搶上前勸阻道:“節度大人暫且息怒監軍大人也不要發火不就是如何處置一個下國使節麽?兩位犯不着如此較真兒不如先找幾個俘虜去認認,此人會不會假冒的如果俘虜們認得他,想必他剛才的話全是信口開河如果俘虜認不出他來,再重新計較,也不爲遲!”
邊令誠本來就是強撐着跟封常清硬頂,有了台階,立刻借機向下“咱家也不是一味的固執,隻是涉及到天朝的顔面,不得不小心些!”
“哼!”封常清也不想被人看了笑話,甩了下衣袖,算是答應了幕僚們的請求
作爲節度府判官,這種跑腿的事情岑參自然要出面爲了替封常清争氣,他特意将随軍的俘虜們全點了出來,事先告訴清楚了,如果有誰能戳破假冒使者的身份,立刻放其回家,并且給予路費和重賞然而令他非常失望的是,二百餘名随軍俘虜中,居然沒有一個人戳破大食使者的真身倒是使者的衣服和打扮上,進一步确認了他的确血脈高貴,有可能與王室走得很近
岑參無奈,隻好悻悻然回中軍繳令邊令誠的氣焰立刻又受到了鼓舞,大笑三聲,沖着封常清說道:“咱家就覺得麽?此子像是個見過大世面的!區區一個商人,怎可能有如此雍容華貴氣度沐猴而冠,怎麽着也裝不像啊!封節度以爲,是也不是?”
封常清出身寒微,做到了一方節度之後,氣質卻依舊保留着當年的質樸故而總是被一些人在背地裏恥笑此刻受到了邊令誠的當面挖苦,不覺面紅過耳眉頭一豎,沉聲道:“監軍說他是使者,自然越找,證據越足封某卻知道,戰機已經耽誤不得你彈劾封某也好,捏造罪名告封某的黑狀也罷,弟兄們西進的腳步,卻不能就此停頓下來否則,一旦軍心受到打擊,再聚集起來,可就難了”
“是麽,那何不把将士們都招來,問問他們願意随你冒險西進還是更願意顧全大局!”邊令誠自覺占了上風,冷笑着提議
這倒也是個解決辦法,特别是在主帥和監軍意見不能統一的情況下否則,封常清即便強行領兵出戰,邊令誠憑着監軍的身份,在糧草辎重上給他做一些手腳,也足以毀掉整個安西大軍
顧慮到這些,封常清終是歎了口氣,低聲道:“就依照監軍之意如果弟兄們都已經不願意繼續西進的話,今年就把戰線止于此待到明年開春,想必朝廷那邊,也能有了具體指示到那時,封某領兵西進,希望監軍大人能替封某看好糧道,别讓宵小之輩趁機生事才好!”
“是啊,都是一心爲國,咱們兩個何必呢?!!”終于逼得封常清向自己讓步,邊令誠得意洋洋監軍麽,自然要替天子監督整個軍隊了!哼,殺了咱家的侄兒,還想着咱家全心全意配合你,哼哼……
他咧嘴冷笑,兩眼中射出一道陰寒
注1:伐喪不祥,出自《左傳》不祥則天棄,出自《國語》唐代太監都很有文化,隻可惜如當今某些專家一樣,學問全沒用到正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