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他完全忘記了自己肩頭的使命也再顧不得讀書人的斯文隻想用盡全身力氣,将心中的狂熱喊出來,喊出來,大聲地喊出來
“進!”“進!”“進!”“進!”追随薛景仙一道前來的欽差護衛也完全迷失于戰場上的熱lang中,根本想不起剛才是誰,被吓得幾乎縱馬逃命更狂熱的是那些被薛景仙高價雇傭來的刀客,饒是已經見慣了鮮血,他們依舊一個個揮舞着手臂,喊得聲嘶力竭仿佛如果自己稍有懈怠,就分不到薛景仙事前許諾的金子一般
這趟安西之行,即便沒有金子,刀客們也覺得值了以前光是從比爾嘴裏聽說大唐如何如何,強漢如何如何,卻從沒親身體驗過今天,他們與護衛們一道,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身爲唐人的驕傲和威嚴
是的,他們都是唐人天底下信仰最不虔誠的一夥有人家中供着佛祖,有人家中供着真武道君有人家中供着匠神魯班有人家中甚至把趙公元帥和孔老夫子并肩而立他們喜歡逢廟燒香,見神磕頭,隻要對方傳說中能夠爲自己提供保佑與對面的大食聖戰者相比,他們簡直可以說毫無信仰然而,一個“唐”字,卻可以讓他們所有人熱血沸騰
每一個唐人心中,都站立着唯一的一個神明不是真主,不是上帝,不是一團火焰或者一團混沌,更不是哪個蹲在寺廟裏故作高深的土偶木梗
他們真正信仰并會爲之付出一切的,是自己記憶裏的祖先,是自己身體裏的血脈,是自己背後已經屹立數千年,并且将永遠屹立的巍巍華夏
這一刻,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是霍去病,深入大漠,封狼居胥
這一刻,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是班定遠,萬裏覓封侯,無須生入玉門
他們走到哪裏,就會把文明帶到哪裏像火把一樣,照亮周邊沉沉黑暗讓四方蠻夷感受到唐人的文章之美,胸襟之闊,武力之強,百業之盛
他們站在哪裏,華夏就在哪裏
聽着周圍山呼海嘯般的呐喊,王洵同樣心情激蕩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大唐重甲步卒列隊沖陣然而,像今天這般,以區區兩千五百人組成的三個錐形陣列,直搗對方中軍,将數倍與己的敵軍砍得人仰馬翻的場景,卻是在夢裏都沒有想到過
比呐喊聲更令他如醉如癡的,是視覺上帶來的沖擊
那陌刀,那長槊,那一步步穩穩前進的動作,那平靜而華麗的節拍那隊列與隊列,士卒與士卒之間的娴熟配合猛然間,讓他如遭醍醐灌頂
憑借嚴格的訓練和精妙的配合,重甲步兵完全可以與敵軍的騎兵正面硬撼,并且可以幹淨利落的擊敗他們;長槊手和陌刀手,臨戰時無須考慮來自側面和後方的敵人,隻要能保持隊形的齊整,就能保證自己的安全;騎兵沖擊時聲勢浩大,但如果速度優勢被克制,威力就無法正常發揮;真正的良将,往往會利用戰場上一切有利條件,發揮己方的長處,壓制敵方的優勢......
這些話,當年在白馬堡中他都曾被逼着記得滾瓜爛熟然而直到今天,他才明白,當年自己從封常清、周嘯風等安西前輩手裏,到底學了些什麽!不遠處戰場中央,此刻正揮舞着陌刀帶隊前進的李嗣業,等于在親自示範,給王洵上了一堂生動的臨陣指揮課讓他這個懵懂少年,半瓶子醋将軍,終于能窺探到兵法的堂奧
眼前仿佛劈過了一道閃電,把戰場上的所有一切照得分外明亮每一個人的動作都慢了下來,包括敵軍每一次的應對,和己方的每一步變化,此刻,在王洵眼裏都清清楚楚心頭的熱血依舊洶湧澎湃,耳畔的呐喊依舊響若雷鳴他的眼神卻漸漸從狂熱中冷卻,漸漸變得沉靜而銳利
大食人又挺不住了爲了保證中軍不被李嗣業所帶的重甲步卒沖垮,對面的大食主帥不得不再度從兩翼抽調兵馬接到号令的敵将顯然汲取了先前的教訓不再試圖原地與大唐的重甲步兵硬撼,而是遠遠地兜了半個圈子,準備高速迂回,沖擊李嗣業的後方
封常清當然不會讓敵人的奸計得逞,揮動令旗,派遣蘇慎行和齊橫兩名别将各帶一千輕騎兵上前迎戰從兩翼前來支援中軍的大食人看到這種情況,不得不在迂回途中再度分兵,一半兒繼續繞向唐軍重甲步卒的身後,一半兒揮舞着彎刀,直撲新投入戰場的唐軍
盡管如此,大食人的兵馬,在局部依舊遠遠超過了唐軍所以他們一個個大呼小叫,自覺穩操勝券然而,一個突然發生怪事,卻令敵我雙方所有觀戰者的呼吸同時爲之一滞跑在最前方的那幾匹大食戰馬,前腿猛地一彎,将背上的大食黑甲甩了出去緊跟着,“撲通!”“撲通”,人體與地面撞擊聲絡繹不絕,左右兩側迂回而來的所有大食聖戰者亂成了一團
“他們完了!”用眼睛直勾勾盯着戰場的王洵輕輕搖頭騎兵對沖,落馬者根本沒有生還的希望即便未被當場摔死,也會被後面沖上來的馬隊踩成一堆爛肉更關鍵一點是,輕甲騎兵的攻擊威力,大部分都要依靠戰馬才能發揮如果軍陣混亂,坐騎突然減速,就等于變成了一個個活靶子給對方砍
“大唐!”齊橫本來就擅長把握機會,見到敵軍胯下戰馬突然脫力,不禁喜出望外斷喝一聲,揮刀抹過去
銳利的橫刀借助胯下坐騎的速度,在半空中抹出一條詭異的紅線順着紅線的延伸方向,身穿黑色铠甲的大食騎兵,如同秋天的麥穗一般,紛紛往下掉近千安西輕騎緊随齊橫兩側與身後,手臂張開,刀刃斜抹,無數條紅線在半空中陸續拉開,宛若一隻夢醒的鳳凰,慢慢展開了火焰之尾
另外一側的蘇慎行依舊保持着他先前的悶葫蘆本色帶領麾下弟兄,在奔馳中排成齊整的楔形隊列每一名與這個楔形接觸的敵人,身上都中了不止一刀有幾個既沒來得及招架,又無力躲避的大食人,陸續被數把橫刀抹中,脖子、前胸、小腹和大腿上部紛紛裂開,慘叫着扭動掙紮,内髒零零碎碎落處老遠
手持橫刀的大唐輕騎無暇回顧,将橫刀斜舉,繼續列陣猛沖所過之處,大食黑甲要麽被殺,要麽撥馬逃開原本就亂哄哄的隊形越發散亂,根本組織不起有效抵抗
“大唐,大唐!”“大唐,大唐!”薛景仙等人的注意力瞬間被騎兵吸引,扯開嗓子,喊得不知疲倦
遠處的重甲步兵陣列完全被馬蹄濺起的煙塵遮擋,唐軍這邊,再也看不見他們的身影然而,那單調和沉穩的呐喊聲卻依舊保持着同樣的節拍,“進!”“進!”“進!”,穿透煙塵,穿透血光,把凜冽的戰意,送到每一名大唐男兒的耳朵裏
‘如果去年我能掌握李将軍一半兒本領不,也許兩成就夠’聽着煙塵後的呼喝聲,王洵心中暗想如果去年一衆飛龍禁衛在遇襲時,能組成今天李嗣業将軍所統帶的那種陌刀陣扮作沙盜的古力圖等賊根本沒有任何獲勝的希望可那場戰鬥中,同樣是手持陌刀的飛龍禁衛,傷亡卻高達七成以上
一百飛龍禁衛,最後活下來的不過二十幾人背後唆使哥舒翰下黑手的楊國忠,如今又成了大唐的宰相,第一權臣可以說,王洵這輩子,基本上已經看不到報仇的希望哪怕他的官職升得再快也不能!
沒等他來得及懊惱,一陣驕傲的呐喊聲,迅速又将他的思緒拉回眼前大唐輕騎已經擊穿了敵軍的陣列,弟兄們紛紛策馬殺回“跟上,把大食人砍成肉塊!”曾經跟王洵有過一場沖突的齊橫滿身是血,分不清哪些是敵人的,哪些是自己的隻是他的眼神卻愈發狂熱,刀尖向剩餘的黑甲一指,又策馬掃了過去
“那邊!”蘇慎行終于開口說話,刀鋒指的不是散布在戰場上,失魂落魄的對手而是自家重甲步卒的身後“幫忙,殺!”
“殺!”他麾下的弟兄行事風格完全跟主将相同,簡短地回應了一個‘殺’字後,立刻撥轉馬頭
千名輕騎沖破煙塵,沖破黑暗,如同一把鋼刀般,插向了另一波敵人血光再度在戰場中央呈現,慘叫聲不絕于耳本想包抄到唐軍背後,自家背後卻受到攻擊的大食人或者逃走,或者被殺,迅速土崩瓦解
轉眼間,三個重甲步卒陣列就又回到了人們的視線當中與先前不同的是,兩側的錐形槊陣,已經都變成了前後都有一個尖角的菱形将陌刀陣的兩翼和後背牢牢護住近半士卒面孔朝後,持槊挺立另外一半卻繼續與陌刀陣相伴向前,平穩推進
而陌刀陣的最前方,此刻已經抵上了敵人的本陣
“進!”李嗣業手舉陌刀,大聲斷喝
“進!”數百大唐男兒齊聲響應刀鋒所指,黑色如潮水般退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