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尚未戰死的飛龍禁衛每人牽住一匹戰馬,默默地立于車牆之後,頭盔上泛起點點晨曦
以七十殘兵迎面對撼六百敵軍,即便勝,很多弟兄也注定無法再看到今早的太陽但是,沒有人以傷重爲借口逃避
他們是一群驕傲年青人,一群年青的虎豹,即便身上布滿了傷口,也無法低下高貴的頭顱,向野狗尋求庇佑
河西官賊在迫近,一百步,九十步,八十步,車牆巍然不動
河西官賊繼續迫近,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車牆巍然不動
龍吟一般的号角聲成了車牆後的唯一聲響,沒有氣憤的怒吼,沒有膽怯地哭泣他們隻是靜靜地站着,站着,等待最後一刻到來
戰場上突然爆發的寂靜,令一衆河西官賊覺得很不踏實不知是誰帶頭,魚鱗陣中響起一聲聲呼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車牆依舊巍然不動
所有人,從飛龍禁衛到民壯,都握緊了武器,手指關節被寒風吹的發白
在敵軍發起進攻之前,圍在營壘四面的馬車已經全部被卸空隻要敵軍進入恰當範圍,夥長趙懷忠就會點燃擺在營壘前的所有一窩蜂随後,民壯負責推開馬車,飛龍禁衛們立刻跳上坐騎,沖出營壘,殺敵軍一個措手不及當他們切入敵陣中央後,魏風和朱五一兩人就帶領民壯從兩翼包抄沖上去,向狼群發動最後一擊
王洵的安排很簡單,沒有任何實戰經驗的他,也想不出什麽高明的破敵之策慶幸的是,對面的古力圖在排兵布陣方面也很平庸哥舒翰過于注重同族的血脈聯系,短短幾年時間内,把河西軍中的突厥人都像蘆葦拔節般提到了關鍵位置,卻沒辦法讓他們領軍打仗的本事也像官職一樣迅速提升這些蒼狼的子孫對戰鬥的理解,還停留在“蟻聚狼突,悍不畏死”層次,與那些真正身經百戰的老将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五十步,四十步,魚鱗陣的移動速度陡然加快車牆後,成排的弩箭射出來,砸在盾牌上如雨打芭蕉
不斷有弩箭從盾牌的縫隙紮進去,将躲在後面的河西官賊射穿傷者倒在地上翻滾哀嚎,未受傷的士卒卻誰也不敢停下來施以援手古力圖和他的親兵就走在魚鱗陣的最後一排,見到有人遲疑不前,不由分說,兜頭就是一刀
既然後退是死,停下來是死,前進也許是唯一的生路一邊嚎叫着,官賊們一邊邁動雙腿三十步,二十九,二十八近了,近了,近到營壘後的人已經能看清楚他們的眼睛忽然間,趙懷中呲牙一笑,将手中火把向下戳去,戳中綁在一起的藥撚子
十幾條火蛇突突前竄所有人飛龍禁衛同時擡起手,用一片黑布擋住身邊坐騎的眼睛那種名叫“一窩蜂”的東西乃終南山上的煉丹道士所獻,匠造監剛剛掌握其制造技巧,性能很不穩定除了少數飛龍禁衛得近水樓台之便,有幸目睹過其試射效果外,其他各軍鎮根本沒見過實物這次也不知是兵部哪個郎官發暈,竟然把此等守城利器當做進攻之物撥給了安西四鎮
對面的河西官賊也被突然冒起的火蛇弄得一愣,攻擊的節奏略微停滞就在這一瞬間,數千條火蛇從擺在營壘外圍的那幾個黑漆漆的大箱子中竄了出來,上下左右,拖着長長的尾巴,無孔不入
“妖法!”恐懼的哭喊聲立刻從魚鱗陣後響起戰旗、披風、盔纓,所有能被點着的東西,基本上都冒出了濃煙沖在最前方的十幾名兵卒丢下盾牌,掉頭狂奔
火蛇從背後追上去,咬住他們的皮铠劇烈的恐懼令他們倒在沙漠中,來回翻滾慘叫聲中,烤肉的味道瞬間傳入所有人的鼻孔更多的河西士卒丢下兵器,四散奔逃
“站住,都給我站住!”古力圖氣急敗壞舉起橫刀亂砍,試圖阻止恐慌的蔓延站住隊伍最後的他看得很清楚,那些冒着火蛇的怪箱子,很快就黯淡了下去幾千條騰空飛起的火箭,聲勢雖然浩大,實際造成的傷害還不如一波投矛可沒有人肯在聽他的話,平素裝神弄鬼裝成習慣的官賊們,已經把對鬼神的畏懼印在了内心最深處見到自己不熟悉的東西,本能地就往妖術上套
“撤,大夥一起往下撤!保持隊列!”無可奈何,古力圖隻好退而求其次即便這回輸了,己方人數依舊是敵軍的兩倍多實在啃不動這塊硬骨頭,就豁出臉皮去向駐紮在附近的其他河西各營求援相信除了鎮守陽關要塞的高蠻子之外,其他将領都不敢不給自己這個面子
一陣激烈的馬蹄聲将他的夢想踏得粉碎
硝煙背後,飛龍禁衛們策馬沖出,手中長槊平端,馬蹄揚起一片金色的塵土
王洵沖在隊伍的正前方雙手握緊一根長槊,馬鞍下挂着剛剛被方子騰撿回來的鏈子錘沙地很軟,戰馬無法沖起速度,但對付亂作一團的河西官賊已經足夠
擋在王洵戰馬前的第一個犧牲品是一名長着卷曲胡子的回纥人見到長槊襲來,居然忘記了躲避,被長槊瞬間洞穿了胸口大唐最優秀的工匠用天下最精良材料制成的長槊在撞擊的反作用力下,迅速彎曲成了一道弧線随即,槊身“呯”地一聲彈直,将傷者提離地面,借着慣性甩出去兩丈多高,慘叫着掠過其他河西士卒的頭頂
“呯——”“呯——”“呯——”沉悶的撞擊聲不絕于耳隊正方子陵、夥長周德樹護住王洵左右,組成一個銳利的刀鋒其他飛龍禁衛緊随其後,刺入敵陣,長驅直入
早就殘缺不全的魚鱗陣迅速崩潰,河西士卒紛紛敗退,但也有個别戰鬥經驗豐富的老兵開始做出正确反應他們背靠背擠在一起,三五人聚成一個小團然後彼此呼應,慢慢互相彙攏
如果讓他們聚集起來,大夥就要前功盡棄王洵撥轉馬頭撲過去,用長槊沖散一夥對手這是一個非常緻命的錯誤,身後的弟兄們跟着他紛紛撥轉馬頭,撲向個個凝聚的戰團本來就不快的馬速瞬間減緩到最小,個别禁衛甚至不得不停下來,以免長槊誤傷到自家袍澤
“上啊!哥舒大人看着呢!”一名身材魁梧的河西軍校尉看到機會,高舉兵器沖向距離自己最近的飛龍禁衛雙方一個在步下,一個在馬上,靈活性差距甚大很快,那名飛龍禁衛就不得不跳下坐騎,用随身橫刀與河西校尉周旋幾名被逼到絕路的河西士卒趁機一道反撲,将飛龍禁衛困在中間,亂刀砍碎
“上啊,别給哥舒大人丢臉!”得了手的河西校尉繼續大喊大叫,試圖召集其更多的同黨飛龍禁衛夥長老鄭距離他最近,不得不帶領幾名弟兄撥馬迎戰論身手,禁衛們大占上風在戰鬥經驗方面,河西士卒則略勝一籌雙方很快糾纏在了一起,難解難分戰馬陸續倒地,飛龍禁衛跳下受傷的坐騎,徒步拼殺一名河西兵卒被老鄭用橫刀砍中,傷口從肩膀一直裂到了胯骨臨死之前,此人突然發了狠,怪叫着撲倒,緊緊抱住了老鄭的雙腿
夥長老鄭調轉刀鋒,抹斷拼命者的脖頸就在此時,一道寒光從側面襲來,沒入他的肋骨“呃!”夥長老鄭瞪眼雙眼,滿臉難以置信緩緩地,他退後數步,将橫刀戳在了身邊伫立,面孔向東,跪倒,死不瞑目
“老鄭!”最後趕來的夥長趙懷中将這一幕看了個清清楚楚策動戰馬,直撲兇手他用長槊挑飛了兇手,緊跟着自己也陷入了重圍五名河西士卒同時盯住了他,圍着坐騎前後來回奔走趙懷中左擋右撥,手忙腳亂一個疏忽,胯下坐騎被敵人砍中,悲鳴着跌倒搶在雙腳被壓住之前,他從馬镫上躍開,揮刀撲向距離自己最近敵人手起,刀落鋒利的橫刀從對方鎖骨處砍了進去,深入數寸對手立刻斃命,橫刀也被卡在了屍體中,無法拔出趙懷中迅速後跳,躲過交替砍向自己的刀光然後一低頭,從沙土中抄起一把不知道是誰扔掉的盾牌,掄圓了四下亂砸
一名敵軍被他砸扁了鼻子,慘叫着後退又一名敵軍沖上前,被盾牌拍暈,跌倒趙懷中從此人手中搶了一把橫刀,繼續呼喝酣戰第三名敵軍做了他刀下亡魂,第四名被他砍斷了一隻胳膊随後,一把橫刀從背後砍中了他,造成了一條二尺多長的傷口
力氣迅速從身體中溜走,趙懷中回過頭,目光看向從背後偷襲自己的那名河西士卒對方也是個唐人,與他差不多年紀,黑色的眼睛中,同樣充滿了恐懼見到趙懷中轉過身,居然吓得快速後退,腳被屍體絆了一下,摔了個仰面朝天
隻要再揮一次刀,就可以爲自己報仇趙懷中卻突然放棄了這種打算,趁着血沒有流幹之前,他也将橫刀戳進了沙漠,面對着朝陽升起的方向,緩緩跪下,身體支在刀身上,就此不動
他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半年前憑着過人的本事,上萬參加選拔者中脫穎而出,成爲一名飛龍禁衛
飛龍禁衛,天子爪牙
如今,長安中那條老态龍鍾的天子已經抛棄了他們可他們卻無法忘記抛棄自己的故鄉
魏風、朱五一各自帶着百餘名民壯從兩翼殺來,加入戰團
喜出望外的古力圖重新振作精神,帶領親信亡命反撲
敵我雙方攪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不停有人慘叫着倒下,不停有人踩過袍澤的血泊,投入戰場除了最早逃走的那批人外,敵我雙方都忘記了自己的初衷隻是拎着兵器,不停地砍,不停地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混戰中,戰馬已經完全成了累贅所有飛龍禁衛都跳下了坐騎,揮舞着兵器各自爲戰人數上,他們遠不及對手民壯們雖然已經趕到,卻給隔在了戰場外圍,無法提供最直接的支援王洵和方子陵、老周三人幾度試圖将麾下禁衛們重新整合爲一個整體,在敵軍的刻意阻擊下,幾度功敗垂成
“長生天保佑突厥人!”眼看着麾下弟兄們憑借豐富的厮殺經驗,就要把飛龍禁衛吞沒古力圖興奮得哈哈大笑“殺光這群笨蛋!狼神在天山上看着呢!!”
“殺,殺,殺!”被血光激發了兇性的河西士卒齊聲嚎叫,仿佛一群許久未見肉味的野獸
“老子先殺了你!”循着喊聲,王洵終于找到了自己今天的目标丢棄跟自己捉對的敵手,轉身撲向古力圖
“長生天保佑突厥人!”
“爲了哥舒大将軍!”
河西士卒向瘋了般,擋在他面前,前仆後繼
敬鬼神而遠之王洵不清楚自己究竟爲了誰而戰被權臣陷害,被上司抛棄,被河西軍追殺,他們這一夥禁衛,早已經成爲無本之憑古力圖等人堅持戰鬥是爲了哥舒翰,爲了長生天,爲了突厥人心中的狼神大夥爲了什麽?
王洵心中沒有答案但是,,不戰鬥,大夥就隻有死路一條“爲了咱們自己!”在一片刺耳的喧嚣中,他終于發出了屬于自己聲音“爲了咱們自己,弟兄們,殺啊!”眼中突然有淚流了出來,在滿是鮮血的臉上,留下兩道清晰的印記
“爲了咱們自己,殺啊!”方子騰跟在王洵身後,寸步不落老周停下來,擋住了來自側面的敵軍幾個飛龍禁衛拼死上前,用身體爲王洵擋開一條進攻的通道
沒有朝廷,沒有效忠對象,在離開長安的那一瞬間,他們已經成爲一群棄兒
從今天開始,他們隻爲了自己而戰
爲了讓死去的人能魂歸故裏
爲了讓活着的人不再背負恥辱
“去死!”王洵掄起鏈子錘,打碎擋在自己面前一名河西士卒的頭顱
“去死!”磕飛側面來襲的一柄橫刀,他大步走過,根本不再理會兒手足無措的對手方子騰跟上前,向失去兵器的敵人砍了一刀然後不看效果,繼續追趕王洵的腳步
“去死,去死!”更多的飛龍禁衛彙聚過來,重新跟在了王洵身後如同一把重新淬火的利刃,筆直地插向敵軍心髒
弟兄們,殺啊!爲了咱們自己!
爲了咱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