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朝義的年齡比王洵和顔季明都大許多,定力也強了許多隻是哈哈一笑,便把滿臉的尴尬遮掩了過去随即舉起酒盞,笑着說道:“季明不愧爲顔子之後,言語犀利直追乃祖不說今天你可說錯了,史某的一切的确仰仗父輩餘蔭,但史某卻不認爲這種方式公道看見不公道的事情麽?史某性子直,少不得就要說上一說!管上一管!”
顔季明與史朝義相交多年,知道對方是個不服輸的性子既然已經達到了提醒的目的,便笑了笑,不再接茬以免讓對方找到借題發揮的機會誰料史朝義今天似乎酒喝得有些上了頭,暈乎乎的竟絲毫不知收斂見顔季明笑而不語,便放下酒盞,繼續說道:“我書沒你們兩個讀得多,道理也沒你們兩個懂得多但有一個精衛填海的故事,不知道你可曾聽過?”
“早就聽過不下一百遍了!”顔季明皺了下眉頭,仿佛不認識般看着好朋友在他記憶中,對方可是沒讀過幾本書,說話素來直接了蕩像這般引經據典,卻還是第一次,遠不像他平時所爲
就在這一愣神功夫,史朝義已經口若懸河,“山海經有記載,炎帝之女到東海遊泳,卻被海水給淹死了她死後魂魄不散,化作數隻精衛鳥,日日銜木頭石塊,試圖将大海徹底填平!天長日久,那東海之神便受不了了,跳出來,大聲罵道,‘呔,你這傻鳥每天吃的魚,喝的水,全來自這海你還妄想填平了他,到底還有沒有良心?’”
有關精衛填海的原文,王洵也曾經讀過但山海經中的文字簡短幹澀,遠不像史朝義發揮出來的這般生動聽對方說得有趣,便給自己倒了盞酒,舉在嘴邊上細細品味根本沒注意到坐在自己旁邊的顔季明臉色已然發青
“他今天到底是怎麽了,還是我以前一直看錯了他?”同樣舉着一盞酒,顔季明舌頭上泛起的卻是一陣苦澀精衛填海,精衛填海,史朝義将自己比作精衛鳥的話,他所恨的,不正是大唐麽?
“我本是好好的一個人身!”不管别人怎麽看自己,史朝義突然憋細了嗓子,學着女人的聲音說道,“卻被你變成了一隻扁毛畜生!難道我不填平了你,還感謝你提供的臭魚爛蝦不成?”
說罷,他哈哈大笑,舉起面前酒盞一幹而盡有股冰冷的感覺卻像蛇一般爬上了王洵的脊背,大熱天的,他居然忍不住想去關窗子山海經中的記載,可不像史朝義說得這般祥盡并且幾乎每個字,每句話,都充滿了怨毒
“史大哥喝醉了明允千萬别跟他計較!”正惶恐間,又聽見顔季明笑呵呵的解釋
王洵笑着搖搖頭,将不舒服的感覺甩出身體“咱們今天的确喝得有些急了吃這種油膩大的東西,最忌諱酒喝得太急!”
“喝醉了,喝醉了,但喝得真叫痛快!”史朝義好像坐都坐不穩了,卻猶自在不斷給自己斟酒,“明允,我今天跟你一見如故便說幾句大實話你雖然也是勳貴之後,但在京師這丢一塊石頭能砸到三名國公的地方,恐怕很難混出頭不如跟我去塞上那邊咱們都是些直心腸兄弟,可以天天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安大帥又素來重視英雄,憑你的本領,三年之内,哥哥保你能做到将軍,獨領一衛兵馬!”
王洵現在是實授的昭武校尉,等級爲正六品上而獨立領兵的将軍,即便最低的明威将軍,也是從四品下比王洵目前的職位整整要高出五級并且按照大唐軍中慣例,越往上,升遷越爲艱難很多人在軍中摸爬滾打一輩子,到老時不過是個正五品郎将,最後一道坎兒死活就是攀不過去
但将軍這個頭銜,對王洵的誘惑力卻遠不及别人期望得那樣大一則他年紀青,初入仕途便混到了校尉,對其中艱難感觸不深,升官的願望便不太迫切二來他自幼遺傳了父輩那種懶散的性子,這輩子最大的奢求不過是平平安安混吃等死,根本不願意承擔任何風險
見王洵始終舉着酒盞不接自己的茬,史朝義未免有些失望皺了皺眉頭,低聲抱怨,“怎麽?難道明允還信不過史某麽?你我相交時間雖然短,史某卻真的拿你當做朋友所以才恨不得将心窩子掏出來給你看!”
“怎麽會呢?史大哥言重了!”王洵搖了搖頭,笑着将舉盞舉到眼前,“史兄待我這份情誼,兄弟心領了但兄弟我自幼生活在京師,從沒去過離長安超出五十裏的地方乍聞史兄之邀,未免有些猶豫說實話,兄弟在家裏還有長輩,自己其實做不了自己的主!”
“男子漢大丈夫當志在四方怎麽都這麽大了還要事事由長輩定奪?”史朝義一擺手,非常不客氣地說道
“父母在,不遠遊,自古以來便是中原人的規矩”見王洵婉言拒絕了史朝義的邀請,顔季明心中暗松了一口氣,連忙笑着替對方打圓場今天的情況不對勁,非常地不對勁不光今天,這趟到京師公幹,史朝義的表現就有些古怪拜訪了很多沒必要拜訪的人,花了很多沒必要花的錢,該張揚時,突然低聲下氣該收斂時,又特别地張揚
這不是他早就認識的那個史朝義以前他認識的那個史朝義,書讀得雖然不多,卻不至于胡攪蠻纏更不可能将山海經中一個小小的故事,能說得如此清晰,如此生動“難道他們?”突然想起一個流言,顔季明忍不住打了個冷戰範陽節度使安祿山平生最忌諱的人便是當朝宰相李林甫曾經親口跟屬下說過,自己不怕見當朝天子,但每每跟李相交談,過後都會汗流浃背而随着幾個月前京兆尹王鉷的倒台,李林甫在朝廷中的權威已經大不如前楊國忠一系隐隐已經呈後來居上的态勢,随時都可能将李林甫拉于馬下
“如果那樣......”顔季明不敢再想以他所處的地位,當然知道父親和自己的頂頭上司安祿山的實力有多強悍且不說範陽、平盧、河東三鎮的總兵馬加起來已經超過了京畿衛戍力量就是雙方人數相當,京畿兵馬也遠不是範陽軍的對手前者三十年未聞兵戈之聲,戰靴上都開始繡各種花鳥而後者,日日與契丹、奚、室韋諸部厮殺,早已被錘煉得像方下磨刀石的利刃一樣
“若是日後得到機會,自然會前往塞上找史兄喝酒但現在麽?呵呵呵呵.......”王洵雖然性子直爽,卻并非胸無溝壑聽顔季明替自己說話,立刻順着台階往下溜
史朝義無可奈何,看了眼從小跟在自己屁股後玩到大的好友顔季明,又看了眼滿臉英氣的王洵,搖頭而笑,“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勉強了你們中原的規矩,和我們胡人總是不大一樣很難說誰好誰壞但日後明允要是有事情需要幫忙,盡管給我送封信便是隻要能做得到,史某決不推三阻四!”
“多謝史兄王某也是如此,他日史兄有用得着的地方,盡管說話隻要能做得到,決不推辭!”王洵再度舉起剛剛斟滿的酒盞,笑着提議,“來,再幹一盞”
“幹!”史朝義大笑,将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接下來,在顔季明的刻意努力下,雙方都沒再說任何出格的話在一種親切而又生疏的氛圍中,賓主盡歡而散
暮色中的長安城,比起白天,有着一種不一樣的繁華街道兩邊挂起了一串串五顔六色的燈籠,遠遠看去,就像一條天河,一眼根本望不到邊肉香、茶香、酒香和各種各樣的飯菜香味遊蕩于天河兩岸,不斷往人的鼻孔裏邊鑽勞累了一天的男人們拎着壺小酒,哼着不成調的曲子往各自的家中走無憂無慮的頑童則騎着竹竿,大呼小叫地互相追逐
行在燈籠下的人們,有的衣衫華貴,有的肩膀上打着補丁但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笑,帶着一股子從容與平靜這是久不聞兵戈之地才特有的安甯,在塞上很難見到雖然這種安甯氛圍很容易讓人渾身發懶,不知不覺便想沉沉睡去
望着眼前闌珊燈火,顔季明心裏突然湧起了一股沖動,他不想這份安甯被打破,盡管他也覺得長安城的人活得太頹廢了,頹廢得有些令人厭惡策馬與史朝義貼的更近了些,他笑着問道:“史大哥今天那個精衛填海的故事是從哪聽來的?怎麽以前從沒聽你說過?”
“我信口胡謅的!”史朝義肩膀微微一顫,臉上卻依舊帶着大咧咧的笑容,“怎麽,我說得不好聽麽?”
“不能說好聽,也不能說難聽!”顔季明将對方所有動作都看在了眼裏,心中愈發覺得一陣陣你發沉他們父子都隸屬于安祿山的管轄,如果節度使安祿山和兵馬使史思明兩個起了異心,他們父子很難置身事外但在事發之前,偏偏他們又無法向任何人示警第一,安祿山對他們父子一向禮敬有加,沒有更确鑿的證據情況下,随便給人家扣上一個滅門的罪名,實在有愧于心第二,以朝廷對安、史二人的信任,自己和父親即便上本揭發,也不會有任何效果朝中諸公忙着争權,根本顧不上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并且,也沒人願意輕易招惹兩個手握重兵的悍将
“好聽,難聽,我都已經說了!”史朝義又看了顔季明一眼,似笑非笑,“說出去的話,永遠無法收回來倒是你,小顔,我從小看着你長大日後我如果有事需要你幫忙,你肯不肯給我打下手?”
這已經是非常明顯的暗示了,顔季明心中凜然生寒他不希望與好朋友決裂,但更不想成爲對方的爪牙猶豫了片刻,擡起頭,正色說道:“那要看史大哥需要我做什麽事了有些事情,我當然願意效勞有些事情,恐怕不能!”
“說說!”史朝義在馬上伸出大手,盡力去拍了下對方的肩膀顔季明很瘦,但衣服下卻長了幅堅硬的骨架,拍起來很咯手
“利國利民,則願意效勞!”顔季明伸手,将史朝義的胳膊從自己肩膀上支開,笑着回應,臉上的表情卻非常認真,“反之,兄弟必會擋在大哥馬前!”
“就憑你?”雖然心裏早有預料,史朝義依舊非常失望,咧着嘴,又一巴掌拍将過來,“小樣,我從小就.....”
“有所爲,有所不爲!”顔季明依舊在笑,雙目之中卻流露出一股子令人無法回避的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