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兩個多月前,王洵曾經被宇文至等人拉着到白馬堡來飽過一次口福,記憶中最深刻的便是軍營附近的這口碩大的鐵鍋見到眼前這番凄涼光景,忍不住楞了一下,帶住坐騎,擡起頭來四下張望
一望之後,他心中愈發吃驚記憶中那座人四門大開,閑雜人等往來不斷地熱鬧場所早就消失不見代之的,是一座戒備森嚴,崗哨林立的軍事重鎮正門口,幾個早來報到的京師官宦子弟被勒令跳下馬背,一個挨一個排成縱隊所攜帶的大包小裹全丢在了一邊,有仆人自告奮勇去撿,立刻劈頭蓋臉挨了軍官們一頓鞭子
“奶奶的,以爲是讓你門遊山玩水麽,還帶着這麽多東西”一名臉上有道巨大疤痕的家夥,一邊用皮鞭四下亂抽,一邊罵罵咧咧地叫嚷“瞧你們這幅熊樣子,還好意思說來給天子當禁衛!一旦有事,讓陛下保護你們呢,還是你們保護陛下?把手放下,腰挺直了沒吃早飯啊,沒吃滾回家去,吃飽了再過來!”
王洵心裏“突”地跳了一下,對飛龍禁軍的美好憧憬一掃而空排隊挨罵的人中,有好幾個他熟悉的面孔都是在京師裏橫着走的惡少,平素見了禦史大夫的官轎,都未必肯讓一步如今被父母硬塞到軍營門口,卻被一個七品副尉當做孫子一般呵斥,那情景,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就在此時,一大隊飛龍禁軍的将士從他身後跑過,個個盔卸甲歪,滿頭大汗看到正在門前挨罵的新兵,大夥臉上都露出了明顯的幸災樂禍表情“又有人送上門來挨罵了,今年真是稀罕!”“這不是犯賤麽?嘿嘿,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被當驢子使!”
“你們幾個,趕緊跟上!”又一名身着校尉服色軍官策馬跑過,手中白蠟杆子急揮,打在隊伍最邊緣幾個家夥的背上,“啪啪”做響“你别擋在這兒,要麽到營門口報到,要麽趕緊回家!”校尉扭過頭來,沖着王洵和他身邊的仆人怒喝,然後帶了帶坐騎,風馳電掣般向前奔去
“德行!不就是殺過幾個大食人麽,有什麽可張揚的!”一名挨了打的飛龍禁衛沖着軍官的背影吐了口吐沫,低聲罵道
“就是,爺們是沒機會去否則,哪輪到他們安西鄉巴佬出風頭!”另外一名飛龍禁衛一邊伸長了舌頭喘粗氣,一邊低聲附和
王洵将坐騎向外撥了撥,盡量遠離晨操歸來的這群兵大爺看得出來,飛龍禁衛的兵大爺們被封常清帶來的安西軍官折騰得夠嗆想想自己馬上就要成爲其中一員,他不禁又有些猶豫了飛龍禁衛的确是個避禍的好地方,但是,爲了還沒出現的禍端,就自己把自己送到兵營裏累得口吐白沫,這個代價未必有些太大
正猶豫自己是不是先回家再想一想,還是現在久硬着頭皮往裏沖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從地面鑽出來的一般,“二哥,你也來了,趕緊把仆人遣散回家東西也交給他們帶回去,除了幾件換洗衣衫,其他能别帶就别帶!”
“守直?”王洵聞聲回頭,在自己的坐騎屁股後邊,找到了身穿一身小兵戎裝的好朋友馬方,“你怎麽這身打扮?什麽時候來的,不是今天才報道麽?”
“别提了!”杵着根足足有自己兩個高白蠟杆子的馬方四下看了看,盡量往王洵的坐騎後邊藏,“我阿爺嫌我在家礙眼,昨天就把我早早地給送過來了他老人家怕我死得太慢,還跟那個姓封的将軍說,盡管對我嚴加要求這不,姓封的一揮手,我就從軍官變成小兵了!不跟你說了,趕緊照我的話做趕緊,趕緊”
說罷,一轉身,頭也不回朝着不遠處一個剛剛出操回來的隊伍中跑去唯恐不小心被帶隊的軍官看見,白吃一頓皮鞭
“奶奶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聽說馬老太爺親自将兒子送給封常清教訓,王洵心裏猛然發狠他一直不相信馬老太爺會真的害自己的骨肉平素馬方與其父之間的沖突,更像是一種另類的關愛一方很鐵不成鋼,所以硬着心腸做嚴父另外一方則你說往東我偏往西,事事與父親對着幹,以此彰顯自己的已經長大
對于王洵這個父母早喪的孩子來說,想要一個馬老太爺那樣的父親,亦是一種奢求仿佛有人在背後看着自己一般,他笑了笑,對着跟着前來軍營報到的小厮王吉、王祥兩個吩咐,“留下裝着我換洗衣服的那個包裹,其他的你們都帶回去!跟雲姨說,讓她别爲我擔心!”
“小侯爺!?”王吉大聲抗議,“這可是紫蘿爲您收拾了三天才收拾出來的如果您......”
“你沒看看那邊是什麽情況麽?”王洵用馬鞭朝大營門口指了指,沒好氣地提醒先那些報到者已經陸續入營,各自帶的包裹都被丢在了營門外邊,家仆們既得不到主人命令,又不敢就這樣回去交差,一個個站在行李團邊,茫然不知所措
“回去跟雲姨說清楚,是軍營裏的要求封老将軍以嚴治軍,咱們不能給他添麻煩!”看着王吉和王祥兩個一副可憐巴巴的摸樣,王洵又笑了笑,放緩了語氣說道“反正這裏距離咱們家也沒多遠等過幾天營裏邊管得不嚴了,我再托人給你們送信,你們悄悄地把東西給我送來不就兩全其美了麽?何必現在非要跟着我一道過去?東西進不了營門不說,還要拖累我白白挨人家一頓鞭子?”
王吉、王祥兩個想了想,也明白如今的飛龍禁軍大營不同于往日隻好點點頭,把王洵随身的衣服挑了一包出來,把其他行李重新搬上馬背,怏怏地走了
目送他們在秋風中去遠,王洵長吸了一口氣,拉着坐騎和一個幹癟的小包,大步走向了軍營
他剛才在遠處那些作爲,當值的軍官早就看了個清清楚楚此刻見他能自己主動遣散了家仆,拒絕了多餘的行李,不禁在心中對他有了幾分好感負責安排新兵入營的的疤瘌臉軍官難得地笑了笑,以相對柔和的語氣問道:“幹什麽來的?報上姓名、年齡、家住地址,還有,推薦人、有什麽其他入營憑證,趕緊一道拿出來!”
“我叫王洵,字明允,今年十七,家中崇仁坊推薦人是封常清将軍,這是我的腰牌!”王洵雙腿并攏,挺直身體,恭恭敬敬地報上名姓,然後将自己的腰牌交了上去
“什麽?”聽聞封常清三個字,周圍的軍官們悚然動容帶隊的疤瘌臉肅立站好,雙手從王洵手裏接過腰牌,翻來複去看了好幾遍,然後笑着點點頭,将腰牌交還回來,“沒錯,是封大将軍送出去的腰牌你小子既然能入得了封大将軍的眼,肯定差不到哪去好好幹,别給咱們大将軍丢人!”
說罷,用力拍了拍王洵的肩膀,叫過幾名小兵,将對方直接領向了軍營深處
直到王洵牽着坐騎走遠了,其他幾名同樣負責安置新兵的軍官才回過神來,拉了一下疤瘌臉,七嘴八舌地問道:“老周,你沒看錯就這麽一個半大孩子?封大将軍會親自給他當推薦人?”
“是啊,毛還沒長齊呢?不會是花錢從别處買的腰牌這京師裏邊可不比安西,我聽說,隻要有錢,什麽東西都買得到!”
“閉上你們的臭嘴!”周姓軍官把眼睛一瞪,長長的疤瘌随着眼皮跳動而跳動,“亂說什麽?咱們大将軍是可以用錢賄賂的人麽?他看中的人是個半大孩子不假,可誰說過,半大孩子就做不了任何事情了?有志不在年高想當年,咱們大唐太宗皇帝跟着高祖起兵,不過也才二十出頭照樣把天下英雄打得滿地找牙.......”
聽他提起大唐開國之戰,衆軍官都笑着閉上了嘴巴對啊,年齡又能說明什麽?咱大唐看人,看的是本事李孝恭,徐世績,羅士信,還有當年太宗皇帝本人,哪個不是年輕輕就獨領一軍,建功立業?
咱大唐,老一輩,少一輩,代代都有英雄豪傑,讓四夷賓服,八方震懾
注1:唐六典中記載,“凡天下諸州差兵募,取戶殷丁多,人才骁勇,選前資官、勳官,部分強明,堪統攝者,節級擢補主帥以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