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他看過的不可思議事情太多了多到已經遠遠超過了能接受的極限在忙着爲自己和宇文至兩個的命運擔憂時,暫且還感覺不到精神上的勞累随着外部壓力緩解,宇文至的案子了結,心頭猛地一松,各種紛亂想法的立刻接踵而至
自己平時結交的那些朋友基本都派不上用場關鍵時刻,肯仗義援手的,卻是自己一向不大瞧的起的,靠着鬥雞爬上高位的賈昌!自己平素在長安街頭橫沖直撞,把那些市井小民當做蝼蟻而在楊國忠、李林甫這些真正身居高位的眼裏,自己和宇文至恐怕也跟蝼蟻差不了多少祖先留下的爵位,隻能吓唬住孫仁宇這種外來戶,關鍵時刻屁用也不頂而太監高力士的一句話,便可以讓萬年縣令忘記先前的所有謀劃,畢恭畢敬地将已經被視爲死囚的宇文至開釋出來
雷萬春的蓋世武藝不頂用,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他自己區區一個萬年縣的捕快,就可以調動一堆武藝不在雷萬春之下的高手在權力面前,張巡的滿腹經綸同樣不堪一擊,虢國夫人風情萬種地揮一揮手,卻能夠讓半長安的捕頭捕快,噤若寒蟬
諸如此類,正确的,錯誤的,雜七雜八的想法,不斷撞擊着他的心髒,折磨着他的神經迫使他第一次坐下來,仔細打量身外這座自己于其中從小長大的長安城卻發現自己從沒真正看得懂過這座城市,既不了解它的繁華,也不了解它的神秘
曲江池畔的那些别院裏邊都住着誰?王洵發現自己從沒關心過長安城中除了皇帝陛下之外,誰的權力最大,誰能一句話就決定自己的生死,王洵也從沒注意過十七年的人生當中,他幾乎是懵懵懂懂地在成長,懵懵懂懂地去打架,懵懵懂懂地去做纨绔,卻從來沒睜開眼睛看看外邊的風雲變幻既不了解别人,也不了解自己
他發現自己根本不了解張巡的憂慮,也似乎無法看透賈昌的圓滑,甚至連宇文至的激烈,宇文德的無恥,都不太懂而馬方的稚氣雖然一眼就能望穿,卻跟現在的他格格不入仿佛在獨自登山時恰恰遭遇了一場大霧,向上看是白茫茫一片,向下看是模模糊糊一團這一刻陪伴着他自己的,隻有孤獨、困惑和無窮無盡的迷茫
也許人生注定便是孤獨的晚上輾轉無寐時,他一個人故作老成地想然後望着透過窗簾的月色,開始醞釀詩句隻可惜一首詩還沒等寫完,就已經迷糊了過去睡夢裏跟宇文至兩個摔泥巴打架,玩了個不亦樂乎
好在留給他發呆的日子沒幾天,否則大唐朝說不定又會多出一個苦吟詩人轉瞬間,入營的日子到了,一大早,王洵被雲姨打發貼身丫頭叫起來,沐浴,更衣然後空着肚子到家祠裏邊拜祭王家屈指可數的幾位祖先,求他們的在天之靈保佑自己仕途順利,這輩子都沒機會馳騁疆場接下來回房間陪着雲姨吃早飯,穿好戎裝,與家中其他人依依惜别
“二郎去了軍營,切忌再搶着出頭見了事情躲遠點兒,你好歹是個世襲的子爵,即便一輩子不立功,憑資格熬年頭,也比别人升得快些!”雲姨親手幫他整了整肩膀,絮絮叨叨地叮囑話說到一半,突然發現王洵已經比自己足足高出了一個半頭,眼圈突然一紅,轉身走了出去
“不就是城南大營麽?騎馬半個時辰就能跑回來!”對雲姨的模樣十分不解,王洵咧着嘴嚷嚷
“二郎——!”紫蘿拖長了聲音嗔怪,想說幾句體己的話,鼻子突然變得酸酸的,伸出手,抱住王洵的腰,眼淚一下子淌了滿臉
“看你這模樣,好像我真要上陣一般!”王洵摸了摸她光滑的頭發,笑着開解“要是你舍不得,我幹脆就不去了反正憑着咱家跟封四叔的交情,他肯定不會拿我當逃兵!”
紫蘿抹了把臉,咬着牙拼命搖頭淚汪汪地又看了王洵幾眼,仿佛下一刻對方就要消失般,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個同心結,趁着屋子中的丫鬟們不注意,快速系到王洵的脖子上“不稀罕二郎封侯拜相,一輩子平平安安就好!”
一邊将王洵的衣領重新掩緊,她的眼淚一邊霹靂巴拉地往下掉被屋子中的憂傷氣氛弄得很不自在,王洵笑了笑,低聲抗議,“看看你,就跟我不要你了似的.......”
“不行......”紫蘿再度抱住他,終于嗚咽出聲感受着胸口濕漉漉的淚水,王洵的心髒終于熱了起來笑了笑,低聲道:“别哭,我每隔十天半月肯定回來看你跟雲姨把刀幫我拿來,時間不早了别第一天就耽誤了點卯”
“嗯!”紫蘿乖巧地點點頭,從桌案上拿起鎏金皮鞘橫刀,慢慢替丈夫挂好
看着她那一絲不苟的模樣,有股關于男人的責任感從王洵心裏油然而生這個家,自己是唯一的男人雲姨盼着自己有出息,就像盼着她的親生兒子紫蘿盼着自己建功立業,好跟着臉上有光而自己,終歸要承擔起關于男人肩上的一切,或早或晚,無法逃避
從家門口出來,則是另外一番模樣左鄰右舍早就從王吉、王祥等人的口中得知,王家小侯爺謀到了前程,成爲了一名八品宣節副尉,看過來的目光中不乏羨慕當然,也有不少人對此事嗤之以鼻,特别是看到了王洵那身光鮮的衣服,和挂在另外一匹馬鞍上的大包小裹後,更是加強了原有的判斷,“王家那孩子,肯定吃不了軍營的苦飛龍禁衛,那可是陛下剛剛下旨命令嚴格整訓的,他去了那,估計超過不了三天,就得哭着喊着偷跑回來!”
對于鄰裏們品頭論足的目光,王洵早就習慣了從小時候開始,他就沒做過别人的正面榜樣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内,估計也不會“别學王家二郎,一點教養都沒有!”“好好讀書,否則長大後就成了王家二郎,準把你阿爺氣死!”類似的話語不值得細想,記憶裏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但是這次,王洵希望給鄰居們留一個好印象,努力在馬上坐穩,将脊背拔得筆直筆直,心中默默念道:“我是開國侯王薔的曾孫,王拯的孫子,王子稚唯一的兒子我是王家這代唯一的男人.....”
很久很久以後,王洵還記得自己當年的幼稚與倔強回頭對着記憶中的自己笑笑,如飲醇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