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身在後宮,也有協理六宮的權力,但南煙無法洞悉後宮中每一個人,每一時刻的細微變化。
就像她知道人心易變,卻無法預測,誰的心會變,會怎麽變。
一轉眼,到了大典的前夜。
夜色深沉,像一塊厚重的黑幕,籠罩着原本靜谧雅緻的竹間書院,給這裏增添了幾分深重詭異的氣氛。
和光室内,一盞孤燈如豆。
簡若丞坐在桌邊,看着那一盞搖曳的燭光,如同此刻自己搖擺不定的心情。
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
一陣風,吹得眼前的燭火微微的晃動,也将簡若丞的目光映照得明滅不定,他沉聲道:“誰?”
“夫子,是我。”
聽到這個聲音,簡若丞微微蹙了一下眉頭,起身過去打開了房門,看見一個學生舉着一盞燭火站在門前,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因爲生病受傷,而引起了竹間書院一場風波的那個學生——錢修文。
他對着簡若丞恭敬的行了個禮:“夫子。”
簡若丞道:“修文?這麽晚了,你來做什麽?”
“學生看見夫子的房間裏還亮着。”
“嗯?”
“這幾天,夫子幾乎都整晚不睡。”
簡若丞沉默了一下,說道:“我隻是睡不着而已,你進來把。”
他說完,便轉身走到桌邊坐下,錢修文也跟着走進去,将手中的燭台放在桌上,然後規規矩矩的跪坐在他的對面。
桌上有兩盞燭火,将這個雅舍照得更亮了一些。
可是,對着這樣的兩簇火焰,簡若丞的眼神卻仍舊清冷,甚至幽深得無光。
他看着眼前的這個學生,溫和的說道:“你的傷怎麽樣了?”
錢修文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那裏還纏着厚厚的繃帶,但已經不痛了,加上這兩天的調養,人好了很多。
他說道:“學生沒事。”
“你這病,之前也有過嗎?”
“也有過,但每次都是暈倒一陣子,自己就醒了,不像是這一次這麽嚴重,所以學生也沒有在意過。”
“這可不行,再怎麽學文,身體也不能不顧。”
“經過這一次,學生知道,再也不會馬虎了。”
“那就好。”
錢修文看着他臉上的陰郁之色,輕聲說道:“夫子是還在爲明天即将舉行的大典,學生們要去祭禮頌詞而擔心嗎?”
簡若丞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道:“你們不擔心嗎?”
錢修文道:“有一些師兄弟,是有些憤憤不平。”
“……”
“尤其,今天上午他們想要離開書院,又被外面的守衛阻攔了。我們好像在坐牢一樣。”
“……”
簡若丞淡淡的一笑。
笑容中,有些無奈,有些苦澀。
書院,原本應該是一個自由的地方,這些學生,隻是來求學解惑而已,可現在,卻因爲他,因爲他們的原因,變成了“囚犯”,甚至有可能,再将來,還有未知的危險在等待着他們。
他的心裏,不是沒有重壓。
不過,他擡頭看向眼前這個學生,發現他因爲生病而過分蒼白的臉上,倒是很平靜的神情,便說道:“你看上去,倒是不怎麽擔心。”
錢修文想了想,說道:“以前,是對朝廷的事非常的抵觸,但這幾天發生了那麽多事,學生反倒有了一些想法,想要跟夫子談談。”
簡若丞知道,他今晚的目的原來是這個。
便說道:“你說。”
錢修文道:“那位救我的公子,其實就是魏王殿下,聽說,也可能是将來的太子,是嗎?”
簡若丞看了他一眼,遲疑了一下,說道:“隻是有這個可能。”
心裏卻又補了一句——但這個可能,正在變小。
錢修文說道:“他的父親,那天到書院裏來的那個人,就是當今皇帝陛下了。”
“不錯。”
錢修文深吸了一口氣。
錢修文神情複雜的說道:“之前,一直在聽人傳說皇帝的殘暴不仁,親手殺死了甯王——自己的兄弟;還有他行事乖張無端,而且,更說他根本不是皇族,不配繼承大統。”
“嗯,你怎麽看?”
“學生沒有與他接觸,說不上來。但,這一次,魏王被誣陷加害我,這件事不管放到什麽地方,都是一樁大案子,再加上,之前我們書院一直發表對朝廷、對皇帝不利的言論,可他竟然沒有對我們書院動手。這一點,還是讓學生非常意外的。”
“……”
簡若丞沒有說話。
錢修文繼續說道:“當然,最讓學生意外的,是魏王。”
“哦?爲什麽?”
“夫子可能還不知道,我發病之前,正在聽從夫子的話,去格竹;但心裏非常的煩亂,始終不得法,是他的一番話,讓學生豁然開朗。”
“哦?他怎麽說的?”
“他跟我說,竹子不變,萬物不變,會變的唯有一樣,就是人心。”
“人心?”
“對,他說,心生萬物。”
“……”
“所以,我要格的,是我心中的竹子。”
“……”
“我覺得他說得很對,心不變,萬物皆不變;唯有心上蒙塵,竹子才不是本來的竹子。”
聽到這番話,簡若丞原本靜默無波的眼神也微微的震蕩了一下。
他喃喃道:“心上蒙塵……?”
不知爲什麽,這句話在他的心裏,不斷的激蕩着,好像有些東西在湧動,可他又說不清到底是什麽。
沉默了半晌,他喃喃自語:“這孩子,進步好快。”
“嗯?”
錢修文沒聽清楚,擡起頭來看向他:“夫子,你說什麽?”
他急忙搖頭,掩飾的道:“沒什麽,你接着說。”
“哦。”
錢修文又說道:“當然,他身爲皇子,學識比我們更好,這也并不讓人意外,不過他能看到這一點,還是很不容易的。”
“……”
“但,真正讓學生沒想到的是,他有那麽好的醫術,會不顧一切的來救我。”
“……”
“夫子,我們周圍學醫的人也很多,不過大多數人是爲了生計,或者繼承家學,但那位魏王殿下顯然不是。他主動學醫,表示這個人是個非常仁慈的人。”
“……”
“學生不由得想,若是這樣的人能繼承皇位,做了我們大炎王朝的皇帝,是不是将來的一切,會更好?”
“……!”
簡若丞的目光,随着搖曳的燭火微微的閃了一下。
他說道:“你想得,很長遠。”
“……”
“難得你的目光不是隻放在現在,看來這些日子的學習,倒是沒有白費。”
錢修文謙遜的笑了笑。
随即,他又露出了一絲憂慮的神情,說道:“學生不明白的,是夏輔修。”
簡若丞道:“哦?”
“他,他到底是什麽人?”
“……”
“夫子,這個書院到底是屬于夫子的,還是屬于他的?或者,是屬于别的什麽人的?在來這裏讀書之前,我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可現在,我們卻覺得很奇怪。”
“……”
“回想起來,夫子在教我們學文,而一直以來,關于朝廷的一些事情,似乎都是夏輔修和他的人在傳播,再說給我們聽。”
“……”
“而學生聽其他的師兄弟們說,這一次,夏輔修更誣陷魏王殺人,爲了殺人滅口,他甚至對我下手——”
他說到這裏,一臉痛心疾首的表情。
簡若丞的眉頭也擰成了一個疙瘩。
錢修文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夫子,他到底是什麽人?爲什麽要這麽做?”
“……”
“他這麽做的目的又是什麽?”
“……”
“我們書院經曆了這一次的事,将來,會怎麽樣呢?”
看着他認真,又憂慮的眼神,簡若丞輕歎了口氣,說道:“這,也是你們大家都在擔心的事情,對嗎?”
“……”
“你睡不着,也是在擔心書院的将來,是嗎?”
錢修文輕輕的點了點頭。
簡若丞看了他一會兒,臉上浮着一絲淡淡的,難以察覺的笑意,說道:“你可以不用擔心,這件事之後——”
說到這裏,不知怎麽,他的喉嚨哽了一下。
錢修文有些詫異的看着他,簡若丞微笑着說道:“一切,都會塵埃落定的。”
“……是嗎?”
“嗯。”
“那——”
不知爲什麽,雖然簡若丞微笑着,但錢修文還是感覺到這位夫子身上透着一點和平時不太一樣的情緒,隻是,他也沒有辦法多問,隻能起身,對着他行了個禮:“那,學生叨擾了。夫子早點休息吧。”
簡若丞坐在桌前,點點頭:“早點回去休息,明天的大典,會很累的。”
“是。”
錢修文轉身走了出去。
簡若丞一直沒有動,聽着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風聲漸起,吹得外面的竹葉沙沙作響,将這個原本寂靜的夜晚,映襯得有幾分躁動慌亂。
如同此刻,他的心境。
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起身,卻是走到一個很隐蔽的櫃子前,拉開櫃門,從裏面取出了一隻盒子,然後,又從貼身的地方取出了一把鑰匙,小心翼翼的打開了那隻盒子。
月光清冷。
透過窗戶的月光照在他木然的臉上,也照在那個盒子裏。
一本殘破的書,以及上面,清清楚楚的三個字——
起居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