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醫院的時候,唐赫得怎樣都忍不住微笑——
父親騙了他。
他很高興。
對越自衛反擊戰結束,況天佑複員回到老家。第二天,披着血染的白布麻衣,拎着一個男人的大小兩頭,他去了公安局自首。
受害者的家屬卻等不到他被宣判的那一天,又或者是對宣判結果沒什麽信心吧。總之,監獄裏幾個重型犯人試圖提前結束他的生命。
面對這種不入流的襲擊,況天佑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于是,當夜那家人便驚恐地發現他重新站在自己面前……
莫克越本已經離開部隊調到另一條戰線,卻因此事而奉命重新召集已被解散的臨時特種大隊——除了他們,再也沒有人抓得到況天佑。
莫克越親自帶隊,跟他最優秀的一個兵玩足了一個月的追蹤遊戲。
最終,況天佑被了蛇口——整個大陸離香港最近的地方。
随後,莫克越親自出槍,讓他一頭栽進了茫茫大海。
“你知道爲什麽他要親自動手麽?”況天佑像是在問話,卻更像自言自語,“整個大隊,随便一個人都能一槍我心髒。但隻有他——”
“這人真是太命大了。”唐赫得想起當初,齊偉良爲他做完手術後的慶幸言語,“子彈從肺葉間隙穿過,離心髒隻差了幾毫米;而且沒有卡進骨頭,竟然直接從兩根肋骨間穿出了體外……不然他有十條命也遊不完兩千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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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港九龍油尖旺區紅磡暢運道九号,九廣鐵路紅磡站旁。
香港體育館,又名紅磡體育館,也就是人們熟知的那個開過無數場演唱會的紅館,在這一天,由第26任港督尤德爵士主持了啓用儀式。
出于他見證曆史的情結,唐赫得很難得地出席了這個儀式,這是他綁架案後第一次出現在公衆場合,第三次遇見同樣應邀前來觀禮的莫克越。
也是第一次,他不再有失态。神采奕奕地,他與他并肩而立。
“聽說,這位港督‘尤德’的中文名字,還是周總理給取的。”唐赫得目光專注地投向台上剪彩的尤德,低聲話語卻顯然是說給身邊人聽。
莫克越嘴角露出一絲隐隐的笑意。除去唐赫得,大概沒人能看得出他笑容裏的譏諷:“是啊,他是我們的老朋友了。”
尤德是一個中國通解放前夕,揚子江上,英艦水晶号被解放軍擊中扣留,英國方面前來與解放軍前線指揮官進行斡旋的,就是能口流利國語的大使館三等秘書尤德。事後,時年僅25歲的他因功獲英廷于頒贈銜。
其實唐赫得對他觀感還算不錯。或者更準确一點說,在最後一任港督彭定康的惡劣行徑對比之下,他的所有前任都顯得很可愛。
尤德任内建起了城市理工學院和香港演藝學院兩所高校,他還是體藝中學和香港科技大學的主要倡設者之一;他頒布了不少管制和監察銀行、保險、證券、金融和貿易各行業的法規,以整頓規範行業體制。對于香港的教育和經濟,尤德算是大大有功之臣。
當然,要不了幾個月,從中英代表團雙方正式就香港前途問題展開談判開始,爲了維護他們大英帝國的利益,爲了給中方施加壓力,在香港即将出現的信心危機中,尤德免不了推波助瀾之嫌。隻是他沒想到,最後被香港金融危機的嚴重程度弄得慌了手腳的,反而是自己罷了。
對于迫在眉睫的這一切,唐赫得清楚知道自己無力阻止。這是政治層面的東西,不提他現在在政經兩界影響力基本爲零,即便是有李嘉誠那樣的财力和影響力,也對之無能無力。
不過——
他瞥一眼身邊莫克越堅毅的側臉,心中動了一動。
他不知道父親對于自己的價值究竟有怎樣的判斷;但是,自己能給他的,或許将會遠遠大過他的期許。
“莫大哥,”他出聲道,“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莫克越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詫異。爲他那句“莫大哥”,也爲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表現正常:有風度、知進退,态度溫和有禮,微笑和語調卻很難讓人拒絕他的要求——這才是資料中所顯示那個不好對付的年輕人。
“什麽事?”他簡單問道。
唐赫得道:“天佑跟我講,你有一些當過兵的朋友?”
莫克越沒有回答,看他的眼神卻有疑問。
“是這樣,你也知道我之前的遭遇。”唐赫得解說道,“從那以後我對安全問題就難免有些敏感。”他向不遠處還跟着自己的兩名保镖努努嘴,“但總不能老麻煩幹媽的人……”
“你想請他們做保镖?”莫克越很快明白了他在說什麽,得到肯定的答複之後,他卻皺眉道,“我以爲從香港退役的g4人員會更适合你的要求。”一則更爲專業,二則他們也更熟悉本地的環境。
“差點忘記告訴你,那把鑰匙天佑收回了。”唐赫得卻岔開話題,“他剛剛記起,身爲紀律部隊人員,他是不能接受私人饋贈的。”
克越怔了怔,随即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他:“保镖的事,我會幫你問問。”
況天佑爲什麽将違規收來的巨款托付給自己?
他們的戰友,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還留在部隊的,好幾個家人身患重病卻無錢醫治;已經複員回家的,或因爲被戰争毀去健康,或因爲缺乏戰鬥以外的技能,很多無法得到一份足以支撐起家庭的工作。景況最好的,也隻能在組織的關心下做個看大門的保安。
況天佑把錢給莫克越,是要他拿去幫那些同生共死的戰友一把。
莫克越不要,是因爲他知道他們不會要。
戰友情以外,他們還有作爲一個男人的尊嚴,明知道不可能還得起的債,他們不會借。
何況,這不止是況天佑拿命拼來的錢;他們更不能接受的是,好不容易有了全新開始的他,爲了這筆錢不惜再次失去原本已重現光明的人生。
而現在,況天佑突然想起來這筆錢他不能要,唐赫得突然覺得自己人身安全需要保镖,是不是太巧了一點?
最終,莫克越還是悄悄去了醫院一趟。
有些事情,他需要問個明白:義氣比天大的天佑,對唐赫得是不是也像對自己一樣,将一切完全坦白了?
這個年輕人之前不問緣由不惜代價地幫況天佑;現在,他顯然又打算幫他那些困境之中的昔ri戰友一把。
可他一個生長于殖民地的富家少爺,憑什麽有覺悟做出這種活雷鋒的行徑?就憑他那不知真假的大伯莫兆儒的義子身份?
對唐赫得的動機,莫克越無法不産生懷疑。
但對這個提議,明知道可行乎其微,他卻仍然難免有些動心——在無條件服從命令的鐵血戰士外表下,他也是一個人。
眼看着自己許多戰功赫赫的部下,卻得不到與他們的軍功章相匹配的境遇和尊敬,他不可能無動于衷。否則他怎麽會煞費苦心,一定要保況天佑一條命?他是一個戰場上保家衛國的英雄,不應該隻是爲多殺了一個敗類償命。
将他昔ri的那些兵帶到香港來,就可以解決他們不該有的生活窘境,自己更可以如臂使指。
他甚至已經在考慮如何說服上級:他們都是祖國最忠誠的戰士;他們都是最優秀的偵察兵;他們的能力和青應該被浪費在街道工廠的門房處——他們和自己一樣,同樣能在另一條戰線做出貢獻。
唐赫得卻不知道自己一句話讓父親心中是如何千轉百回,他此刻正在張五常的經濟沙龍裏談笑風生。
公司的高級經濟師。”一個稱得上英俊的白人中年男子被張五常介紹給他。
“曾經是。有風度地糾正他,“我已經不幹了。”
赫得忍不住重複一遍這個名字,以确定自己的認知,“那家咨詢公司?”這個名字讓他想起一個不太好笑的笑話,這家公司在21世紀被一本暢銷書弄得臭名卓著。他看了一眼笑道:
出人意料地本紅潤的臉se在瞬間變得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