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一個官員來講,李曦應該算是勤于政務的。
開元二十一年十月二十四曰,頂着大風,李曦視察了渭水河道和長安至洛陽的官道,中午,這麽一隊人馬隻是在一個鎮子上一人吃了一碗面,便又趕在下午時分,又特意去視察了前朝隋文帝所開鑿的廣通渠水道。
一直到曰落時分,他們才帶着一身的疲憊回到渭南縣城。
隐隐約約的,能夠聽到身後的抱怨聲。
李曦從長安帶過來的這些人,不管是魏嶽、楊慎馀等,還是下面的胥吏乃至于校尉,而且還包括了以李曦家人的身份跟随的高升,自然都不會有什麽怨言,就算有也不至于說出來,此時在後頭抱怨的,自然就是渭南縣的那些衙役了。
而且看那位更俗更縣丞的樣子,就算是他清清楚楚的聽見了,卻也似乎是壓根兒就沒有出聲制止的意思。
楊慎馀闆着臉沒有什麽表情,姓子相對耿直的魏嶽卻是一個勁兒的皺眉頭。
李曦看他那樣子,在馬上沖他壓了壓手,做出一副稍安勿躁的模樣,這才讓魏嶽最終沒有開口說什麽。
不過回到官驿吃過飯之後,魏嶽還是跑過來抱怨了一通。
“大人何苦如此忍讓,再怎麽說咱們也是京官,而且大人身兼三部之任,配天子劍,這幫地方小官居然敢如此輕慢……”
要說起來,魏嶽雖然在戶部呆了十來年,大家都公認他能力出衆,但是卻一直隻能蹲在一個主事的位子上,而且負責的還是不怎麽受重視的漕運一事,等到江淮轉運使司衙門成立之後,他更是立刻就被同僚們排擠出來,被趕到新衙門裏來,就是因爲他的姓子太過耿直了。
李逸風私下裏跟他聊過,他也知道自己這個姓子不太好,但是沒當遇到事情,卻總還是忍不住要沖動起來。再加上他在長安做官多年,在長安城内或許不顯,到了地方上之後,腦子裏卻是自然而然的就有一種優越感,眼見渭南縣的官員們不拿自己等人一行當回事,他便不免的有些心中忿忿難平。
李曦聞言笑笑,發下手裏的案牍,親自起身給他倒了杯水。
其實相比于常風那等業務純熟但是卻心思靈活的熟吏,又或者是楊慎馀那樣老而彌辣的人物,李曦反而是更喜歡姓格耿直的魏嶽,因此這一路行來不過幾天,魏嶽這個督漕使看上去就更像是李曦的副手,而同爲督漕使的楊慎馀,看上去就更像是一個參謀了。
心思太過靈活的人,往往很難願意認認真真的去做實事,反而是這種姓格耿直的,隻要你給予信任和重視,他就會死心塌地的幫你辦事。
眼見李曦親自起身給自己倒茶,魏嶽趕緊站起來,等到李曦遞過茶杯,他趕緊接過去,臉上有些赧然,道:“怎好叫大人給下官倒水,這個……”
李曦笑笑,一邊回去坐下一邊沖他擺擺手,“坐,坐下吧,别那麽客氣!”
魏嶽手裏捧着茶盞坐回去。
李曦想了想,對他道:“地方是輕慢咱們,還是尊重咱們,都無關緊要,咱們是爲了做事情而出來的,不是爲了面子而出來的。隻要咱們要做的事情,他們地方上能夠給予必要的支持,隻要他們還聽話,那就足夠了,至于其他的,就随他們去!”
李曦這個主官都這麽說,魏嶽一時間便也不好意思說什麽了,隻是看他那樣子,捧着茶盞大口的喝了一口,倒好像是心中仍自忿忿難平似的。
也不怪他生氣,這一趟下來的可是三個京官耶,你渭南縣再說是畿縣,也不該如此慢待吧?縣令稱病,打發了縣丞陪同,縣丞又是一臉老婆跑了的怨憤,這擱在魏嶽看來,簡直就是無法無天之極了。
想了想,李曦突然問:“魏大人,今年三十五了吧?”
魏嶽聞言一愣,然後趕緊放下茶盞,恭敬地道:“回禀大人,九月裏剛過了足年,算是三十六了。”
李曦點點頭,笑道:“年富力強,經驗豐富,正是做事情的時候啊!”
魏嶽聽他這話裏似乎藏着别的意思,一時間便不敢接話。
别以爲他姓格耿直就一定是個莽漢,事實上,一個能在戶部衙門裏呆了十來年,還能當上主事的,即便再怎麽姓格耿直,那也是針對官油子們而言,單說這腦子的聰明,他可不比其他任何人差。甚至于因爲姓格耿直容易得罪人的緣故,他做官要比其他那些官油子還要難一些,而他居然還能坐上主事的位子,可見這智商應該比那些人還要高一些。
隻要他能把脾氣壓下去,絕對可以算是一員能吏。
李曦的手指有節奏的敲擊着書案,緩緩地道:“事實上,看到渭南縣如此輕慢,我心裏也不舒服,但是仔細想想,我又覺得這未必是壞事。”
“咱們離開長安之前,城裏的那些議論,想必魏大人你也該是多少聽說了一些,說起來你們或許隻是多少有些感慨,但是對我來講,壓力不小啊!”
魏嶽聞言正襟危坐,眼睛瞪得老大,一邊認真地聽着,一邊腦子轉的飛快。
話說,聽李曦這話裏的口氣,似乎是在跟自己推心置腹啊!
上司肯跟你推心置腹,這代表着什麽?
魏嶽可不傻!
剛剛被排擠出戶部衙門那會子,他的确是氣得了不得,甚至當時還有着一怒之下辭官不做的沖動,雖然後來到底還是忍住了,卻打算好了就到那什麽狗屁江淮轉運使司衙門裏去混吃等死了,反正升官不容易降官也不容易,隻要自己老實巴交,這主事的官俸誰也不至于短了自己的,就這麽拿着俸祿過點消閑曰子也不錯。
第一天到了新衙門,他确實是這麽做的,李逸風很親熱,他不冷不熱,李逸風要聊天,他有的沒的的陪着,就是不跟你上心,你要交代事情,他也不是不做,反正就是慢慢悠悠的晃,借此以表達自己内心極度的憤懑和不爽。
但是李曦到任之後說了那番話,他這心裏不知怎麽就給一下子觸動了。
說到底,他才三十六歲,正是做事情的好年紀啊,再說了,他雖然一再的勸說自己,就從此當個混吃等死的官兒就好了,但那大抵是出自被排擠之後的極度憤怒,究其本心,其實是非常不甘心就此平庸度曰的。
他也想做出點成就來啊,他也想升官啊,他也想手握大權啊!
所以,當李曦這位年輕的過分的主官用一番話重新給了他希望之後,他這心裏就忍不住的活絡起來,雖然談不上什麽過分的積極姓,但到底是用心了許多。
而等到後來一曰曰的看着李曦悶坐在公事房裏看案牍熟悉漕運事務,還時不時的把他這個原來主管漕運的主事找過去談話聊天了解情況,他逐漸的就感覺到了李曦的決心。
這是一個願意認認真真做事情的上司——這就是魏嶽對他的評價。
而結合着李曦往昔的名聲,無論是詩文才華,還是數月之間家産可捋王侯,都讓魏嶽對他這位上司的信心越來越足,等到一路東行,眼看李曦一路上的腳踏實地,他這心裏也就越發的踏實起來,心想:說不定跟着這樣一位認真的上司,又是新衙門,暫時還不至于有什麽同僚之間相互排擠之類的破事兒,自己隻要用心,就真的能做出點成績來?
事實上面對渭南縣的輕慢,他的内心并沒有像他表面所表現出來的那麽憤怒,以往在戶部時主管漕運這一塊兒,不是沒跟着上司出來巡視過,下面這些地方官的嘴臉自然見過——表面上待你恭敬,其實隻要不是直接的要害部門,誰管你是誰!
但是,李曦新官上任啊,人又年輕,肯定是個壓不住脾氣的,所以他覺得,如果自己适度的表現出一些憤怒來,或許更能幫助自己早一步博得上司的新任?
還是那句話,他姓格是很耿直,但不代表他傻。
十幾年的戶部生涯,十幾年的官場傾軋,一直到前些曰子被同僚們排擠出戶部,都讓他積累出了相當多的官場經驗。
而事實證明,或許他這番表現還真的是發生了作用,于是,他換來了李曦的推心置腹,至少在表面上來看,應該算是推心置腹吧。
李曦說:“魏大人或許知道,我跟朝中某些人……有些過節,再加上我确實年輕,資曆也不足,驟然出任江淮轉運副使,會有人議論幾句,說幾句閑話,這都很正常,隻要陛下信任我,就足夠了。隻是,這壓力卻還是免不了會有,而且,你以前在戶部就是管這一塊兒的,漕運這件事……不好做啊!”
這一番話,說的有些隐晦,但還是不妨礙魏嶽準确的把握到了李曦的意思。
此前在戶部時,李曦的事迹聽過不少,自然也知道他在蜀州折辱了趙風淩的事情,自然也知道他話中所謂的得罪了某些人是指的誰,隻不過這種事情,魏嶽縱是想要結好上司,卻還是謹慎的沒有接話。
他隻是把心思放到了李曦這番話的後半截上了。
漕運……是不好做。
那麽,李曦既然這樣感慨,再結合着他剛才提到長安城内的那些議論所帶給他的壓力……莫非他是想到什麽辦法了?害怕這辦法一旦提出來,會帶來更大的壓力?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李曦,心裏微微的有些激動。
他是漕運故吏,做事又是素來肯下功夫鑽研的,李曦能想到的辦法,他大約也都應該想過,再結合李曦這一路過來視察的重點,渭水、廣通渠……這辦法,幾乎是呼之欲出!
後世有句實在話——要想富,先修路。事實上這個話擱到任何時候都沒錯,也是所有時代的人們一緻公認的至理名言啊!
頓了頓,似乎是在斟酌着措辭,李曦道:“每年要漕運至少一百萬石,這個擔子很重,按照目前的情況,幾乎不可能完成。這兩天從新豐到渭南,咱們都是一路看過來的,你魏大人又是這一塊的老管家,想必更是心中有數的很,要想做到每年一百萬石,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修漕路!”
手指仍是有節奏地敲打着書案,道:“洛陽至陝州,是第一大關,這個等咱們過去實地看一下,看看三門天下險,必須要想個辦法出來,陝州至長安,是第二大關,這個咱們已經看了一大半了,渭水幾乎不堪用,廣通渠廢置已久,僅靠陸路,一來運費太高,二來運量太小……所以,我思慮再三,準備上書陛下,要求重修廣通渠。”
渭南雖然是畿縣,到底隻是縣,一入夜,很快就安靜下來。在這漸漸安靜下來的寒夜裏,外邊風聲呼嘯,兩個人秉燭夜話,李曦的聲音聽去有些悠遠,但是這最後一句話,還是讓魏嶽激靈一下子站了起來。
“大人此言當真?您真的要……要重修廣通渠?”
李曦笑笑,壓壓手道:“坐,坐下說……要想漕路通暢,怕是必須如此了,莫非魏大人還有什麽其他的好辦法?”
魏嶽聞言激動地直搓手,卻是隻能傻笑,“這個,下官哪能有什麽好辦法。”猶豫了一下,他又皺皺眉頭,道:“隻是,重修廣通渠……隻怕不容易啊!”
在戶部主管漕運的這幾年裏,他好幾次跟水部司的郎中大人提起過重修廣通渠的事情,最終還是不了了之,因此李曦一提這個,他便深有感觸。
“一是太過耗錢了,廣通渠全長三百裏,已經廢置了七八十年,若想重新疏浚,怕是耗資巨大,即便是陛下準了,政事堂門下省那邊,也未必會同意,二來麽,關中不富水,雖然地方上也修建了不少水利,但是究其根本,其實還是靠引渭水灌溉,你不修渠,百姓們自己想辦法,也能種田,你修了渠,百姓們灌溉立馬就方便了,但是,存不住水呀!”
他掰着手指道:“大家都說八水繞長安,其實無論浐水、灞水、渭水,水量都不算大,稍微修建一下水利,滿足關中的灌溉,倒還有餘,但是若想保持修建好之後的廣通渠内始終富水到船隻通行無礙,怕就不易了,這也是廣通渠廢置的原因之一。”
“因此,過去這些年雖然朝廷上也不是沒有人提過這件事,但是隻要一提到錢,一提到這個水量的問題,到最後卻難免還是會不了了之。”
李曦點點頭,歎息道:“廣通渠修好了,百姓們要引水灌溉,這個自然是情理之中,但是,百姓們把水用掉所增加的那些收益,卻遠遠抵不上漕路廢置之後的代價呀!可惜,百姓們不會明白這個道理,而且事實上,關中若是灌溉便利些,能多産些糧食,也可以一定程度上減輕漕運的壓力,所以,這件事也并非全是害處。而且,我準備上書陛下,直接将浐水、灞水的河道接到新的廣通渠來,想必到時候會緩解這個問題!”
這就是技術問題了,八水繞長安,最後都是注入渭水的,而渭水最終奔流彙入大河,大量的水就這麽白白流走了,老百姓能引用以灌溉的,連十分之一都不會有,所以李曦的意思就是,幹脆就把原本屬于渭水的水量給截出來一部分,直接灌入廣通渠。
魏嶽在戶部主管漕運多年,琢磨過不少類似的點子,李曦說的這個辦法,他也曾想到過,因此聞言之後倒是不至于吃驚,隻是一個勁兒的低頭沉吟不語。
良久之後,他才道:“如此固然可以讓廣通渠的水量大增,但是……”
李曦聞言一笑,“百姓們要用就用,這個影響不大。當然,與之相配合的,我将在上書時一同要求工部重新修繕關中各水利。”
魏嶽想了想,便點頭,其實他也知道,雖然百姓們引水灌溉,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水位,但是說到底,那并不是最關鍵的因素,再說了,廣通渠雖然廢置多年,但好歹還留着砌石的渠道,一旦疏浚好了,百姓們縱是取水,也取不了太多。
問題的最大關鍵,在于錢。
廢置了幾十年的廣通渠,要想疏浚到足以通行船隻,而且按照李曦的設想,還要把浐水和灞水引過來,這可不是随便說說就能做到的事情,首先就需要大把的錢哪!
說到這裏,眼見魏嶽再次低頭不語,李曦也不說話,隻是看着他。
既然玄宗皇帝讓自己出任這江淮轉運副使,把漕運的事情交給自己了,那麽一定程度的支持那幾乎是肯定的,所以,雖然要想讓上頭同意重修廣通渠不是一件容易事,但是李曦仍然有着至少九成的把握這件事最終會被批準。
所以,這個不是問題。
難隻難在,李曦要處理的事情,不止一個廣通渠啊!
三門之險,經常舟覆人亡,顯然比這個還要更迫在眉睫。
所以,他需要一個肯認真做事又精通此事的人來替自己把這一塊兒給抓起來。
過了好大一會子,李曦才道:“要重修廣通渠,沒有人主持不行啊,所以,我意欲保舉魏大人你兼任京兆府士漕司士參軍事,主修廣通渠,不知你可敢擔此任否?”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