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蜀州至益州,出了益州再折往西北,一路上都堪稱是一馬平川,其行甚速,但是自打進入山南西道之後,路途便立刻難走起來,過了巴州,就是傳說中的蜀道了。李曦和那小黃門一路北行,極是辛苦,等兩人踏入京畿道的時候,已經是二十九天的時間過去。
兩人身份特殊,那個名叫赤忠的小黃門乃是奉旨出京,身份自不必說,李曦雖然已經不再任職,卻仍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從九品上的散官,因此這一路北來,有享受朝廷驿站的資格,雖然山野之地飲食粗糙,但好歹總比自己尋店進食要好得多,因此兩人這一路行來,雖然都是累的苦不堪言,比之其他商旅腳夫等輩,卻還算是舒服的了。
人家赤忠在興慶宮内好好地做着小黃門,突然就給打發出京辦了這麽一趟苦差,來回這麽一折騰就是兩個月,沿路少不了受罪,這心裏自然是老大不痛快。因此在剛從蜀州啓程的時候,那赤忠便不免對李曦不冷不熱的。
不過這一路行來旅途寂寞,兩個人自然免不了路上聊聊天,漸漸熟識之後,這關系也就融洽起來,尤其是李曦素來行事大方,手裏的錢流水一般花出去,自然就讓那赤忠不得不高看一眼,再給他些油水,這态度便馬上又是一變。更何況李曦又是個素來就倜傥灑脫的,那風度漫說女人,便是男人瞧見都敬佩,何況一個區區小黃門乎?
于是,等兩人一路離了山南西道進入京畿道的時候,那小黃門赤忠便已經是一口一個李公子了,叫的真是好不親熱,不知情者看見赤忠穿着一身宮裏宦官的衣服,偏偏對李曦恭敬有加,再看看李曦的風度,這心裏下意識的就以爲是十王院百孫院那邊出來的人物了。
這一日晚間,兩人到了金城,直奔縣中官驿内住下之後,也不在官驿内吃飯,李曦便拉了那赤忠一起,兩人都穿了一身便衣,出去尋了一座大酒樓,要了一桌好菜兩壺好酒,痛痛快快地吃喝了一番。
金城至長安,不過六十裏,一日馬程可至,兩人這次喝酒,顯然就是到達長安之前的最後一次了,一路行來,兩人之間雖然談不上什麽交情,不過關系倒真是不錯。
這赤忠看中了李曦廣有錢财,而且他還是朝中九齡公的徒孫,此番又是陛下親自敕命自己到劍南道去宣口谕的,想來也是駕前有名的人物,與他交好自然不是壞事。
而李曦則覺得自己此來長安隻身一人,雖然李逸風眼下就在長安,算是爲自己打了前站了,但他畢竟是個在野之身,頂多隻能在幕内參謀一番,自己要想在長安混得開,卻是要多結交一些朋友的。
這小太監赤忠既然有緣與自己一路相伴經月,已經略有了些交情,而他眼下雖然隻是個普通的小黃門,卻畢竟是整天在玄宗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打轉悠的,他這人又生得聰明伶俐,在李曦看來,指不定哪天就能突然飛黃騰達了。
即便他不至于如此煊赫,也不指望到時候能借他什麽力,至少有了他,自己就可以多一條宮中消息的來源,因此對自己來說,與他結交一番自然也就是一件惠而不費的好事。
酒菜已飽,李曦便又順着這一路來的思路請教起長安的事情來。
說起自己到了長安之後需要注意的事項,那赤忠便打着酒嗝道:“長安是何等地方?那是天子居停之地,萬邦之京畿别的不說,便長安城裏自打開國那會子起一直到現在,數不清的勳貴國戚呀,說句不誇張的話,長安人口百萬,其中拐彎抹角能跟皇家扯上點關系的,那就至少得有十萬人所以對于絕大多數普通人來說,什麽最重要?四個字,老老實實要知道,長安城可不是普通人能撒野的地方”
這赤忠看上去也就是二十來歲,生得面皮白淨,形容俊朗,不過他的頭發有些微曲,眼睛裏顔色也有些發藍,因此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李曦便猜測他應該是有些外族血統。
後來閑談的時候他自己提到,他祖上本是往來玉門的商賈,後來到了他祖父這一輩,生意越發的大,某次外出回來,便帶回了一個花剌子模的女子。他祖父雖然瞧不上這異邦女子,就帶回來卻也隻是充作歌姬而已,不過對于這女子身上的那股子異域風情,卻是非常着迷,因此時常寵幸,後來一二來去,就有了這赤忠的父親,當時老爺子已經是五十有三。
因爲是歌姬所出,而且那歌姬在生下赤忠之父後的不過兩年,便也就被轉賣掉了,自此音信全無,所以赤忠的父親在家裏自然是沒有什麽地位的,像這種身份,被稱爲“路邊子”,意思是撿來的,不算數,長大了也不過就是奴仆的身份。
不過還好的是,赤忠他爺爺畢竟還對他有些關懷,照顧着一路長大,又給他娶了媳婦,給了點小産業,便早早的把他分出去單過了。隻是可惜,等到幾年之後老爺子去了,家裏那原配的正房大公子繼承了産業,便又使盡辦法把赤忠他爹那點小産業給奪了回去,以至于赤忠一家人開始沒了生計,便隻好先是做工,後來便幹脆賣身入了别家爲奴仆。
赤忠他阿娘死時據說才二十五六歲,而四年之後,阿爹也沒了,于是當時才十一歲的赤忠一狠心,幹脆把自己給賣了,得了錢之後葬了阿爹,然後便淨身入了宮。
十五年倏忽已過,每每提起那赤家人來,他仍是恨得咬牙切齒,隻可惜這些年他在宮裏雖然也是小心奉承,但是卻一直難得人賞識,因此便一直爬不上去,這仇恨便也隻能藏在心底。而且或許是小時候的悲慘境遇已經把他給曆練出來了,這一路行來,便是酒後李曦假作無意之間的試探,他都堅決不肯吐露那赤家人的姓名。
此時聽他說到去了長安之後要老老實實,李曦眉頭微蹙着,勉強點了點頭,卻并不答話。
長安那等地方水很深,等閑的自然沒有自己這個偏遠小縣過來的一個九品散官撒野的機會,這一點李曦自然深知,但是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他心裏卻又不太認同這個觀點。
猶豫了一下,李曦想說一說自己的一些想法,但是還沒等他開口,這時候赤忠卻又話題一轉,自己把自己給拉了回來,隻聽他道:“但是,你李公子顯然不是普通人嘛所以,其他人需要戰戰兢兢的,你不需要”
李曦聞言大奇,忍不住問:“赤公公此言何意?”
于是赤忠掰着手指給他分析,“你是什麽人?你是皇帝陛下親自命某家傳口谕把你召入長安的,雖然某家不知道陛下爲何召你進長安,但是顯然,陛下直接把你從一個小小縣學給調入國子學……要知道,那國子學可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進去的,而且能讓陛下親自下诏入學的,你怕是國朝以來的第一個,所以,以某家愚見,陛下很是看重你李公子啊”
李曦點點頭,不置可否,隻是繼續靜聽。
這時那赤忠便又繼續道:“某在宮中呆了粗粗也有十五個年頭了,便是到興慶宮裏當值,也有八年多了,陛下麽,灑家是時常都能見到的,以某家看來,陛下乃是個有度的君王,而且性子剛強。這性子剛強的人,往往都喜歡跟自己性子差不多的,而且偏偏陛下的肚量還極大,如此一來,以某觀之,李公子入了長安之後,隻要行事在大道之内,不違法不逾紀,那麽陛下便是盡可以容你的,說不得反而還會更欣賞你呢”
此時兩人已經各自吃了兩大壺酒,李曦不覺怎樣,但那赤忠的酒量卻是有限,偏偏他一直都在宮中,等閑的喝不上酒,因此這一路行來李曦便發現,他有些貪杯,所以幾乎是隻要李曦請喝酒,他每喝必醉,而他喝醉了之後,雖然還是很警醒,但是說出話來,卻無疑要比平常時候放開了許多。
便比如眼下,李曦就覺得他這番話很有些見地。
當然,像這種既洩露了自己思路,又口涉今上,而且還有些大言炎炎的話,也就是酒後他才會稍微說一點,平常是決計不會開口的。
摸着下巴想了想,李曦點點頭,“赤公公此言有理呀”
赤忠聞言得意地笑笑,李曦知道今天能從他嘴裏聽到這些,就已經是大喜了,如果再繼續挖其他的,隻怕反而會引起他的警覺,鬧不好會讓他疏遠自己,因此接下來便話題一轉,再也不談這個,隻是有的沒的說了會子閑話,然後兩人便離了酒樓回到驿館裏歇息。
第二日一早起來趕路的時候,赤忠時不時會走神,看向李曦的眼光也有些複雜,李曦混作不見,到最後,那赤忠終于還是忍不住了,便主動拍馬湊過來,有些赧然地道:“昨晚喝多了酒,卻是胡言亂語了一番,當不得公子信重,還請千萬不要往心裏去。”
李曦聞言笑笑,這些天來,之所以每到一處縣城他就要力邀這赤忠出去喝酒,其實就是因爲他發現,這赤忠雖然平日裏态度謙恭,而且還有些見錢眼開的趨勢,不過他的很多見識見解,卻都是很有見地的,隻不過他的這些見識隻有在酒後,經過自己一些無意的撩撥之後,才會有選擇的說一部分出來。
而且即便是昨日酒後說了,到了次日他也必定會後悔,然後就會到自己面前來設法轉圜,力求讓自己忽視他的那些話。
隻不過,他确實是喜歡喝酒,喜歡到骨子裏了,雖然知道喝多了之後自己肯定會胡說八道一番,也明白這些胡說八道其實就是惹禍之源,但是隻要李曦誠心誠意的拉他,到最後他就還是會忍不住嘴饞,于是,這一路上幾乎每天一上路,他必然要過來找李曦來上這麽一番遮掩的話,其實事到如今就連他自己也明白,自己這話已經是說了也白說了。
果然,此時他看見李曦笑了笑卻不說話之後,忍不住懊悔地握了握拳頭,然後卻是歎了口氣,“某不過一個小小内宦,胡言亂語而已,一路行來倒是吃了公子不少酒,說起來無以爲報,今日此去,展眼就是長安了,某便祝公子鵬程萬裏,早日出将入相吧”
李曦聞言索性勒馬停下,認真地看着他公公,恕在下直言,你此生若能戒酒,将來怕不又是一位宮内将軍啊”
那赤忠此時聞言也正勒馬停下,聽了李曦這話,不由得目光一湛,直直地看了李曦一眼,然後才趕緊打了個哈哈,笑道:“李公子過譽了,某不過隻求個衣食飽暖,此生便足矣”
他當然知道,李曦口中的所謂宮内将軍,指的就是高力士,而高力士也恰恰正是他奮鬥的目标,此時給李曦一眼道破,他雖然心内震驚,卻不願意這麽輕易就讓李曦看透自己的底細,因此便趕緊拿話給李曦支開。
不過說完這話之後,想到李曦所謂的“戒酒”,他還是忍不住陷入深思。
李曦聞言笑笑,想了想下言盡于此,實在是覺得公公不該因酒自誤,公公才思敏捷見事深刻,眼下你所缺的,不外乎二,其一,機緣,其二,戒酒。這兩項齊備之後,公公飛躍之期不遠矣”
說完之後,李曦笑笑,打馬前行。
良久,那赤忠才回過神來,忍不住歎息一聲,狠狠地皺了皺眉,打馬趕上李曦,馬上拱手道:“一路行來,公子之才令某家拜服不已,今得公子一言之教,異日若有展布,必以富貴報之”
李曦聞言點頭,揚鞭前指面,可就是長安了長安城内,你我後會有期”
赤忠聞言,極目遠望着那根本還看不到的長安城,突然之間就覺得有些心潮激蕩。
長安啊,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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