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裏默念着一枝梨花壓海棠的句子,饒是現場的情勢正是針鋒相對一觸即發,鄭爽仍然忍不住爲之悠然出神,這以梨花比白發,以海棠比紅妝……這等比拟,端的是絕妙啊!
李曦這家夥以這麽優美的比拟來罵人,可真是極盡尖酸刻薄之能事了。不過再想一想裴俊這個老家夥行事之嚣張跋扈,他心裏也頓時覺得李曦這詩一出,等若是直接在裴俊那張老臉上吐了一口唾沫,當真的是解氣之極!
而如果是換了自己來,即便有這等好詩,怕也拉不下臉來這麽當面的就直接狠狠戳人家痛處——讀書人嘛,讀的書太多了,行事便總會自覺不自覺的帶了些書卷氣,行事不免的就會有些放不開手腳,說起來倒是不如李曦這般快意恩仇來的潇灑!
不過……說起來李曦也是讀書人啊!
可是他這人行事怎麽就能那麽不守規矩呢?明明大才,卻總也自甘堕落,掰着手指頭數數,光是這一個來月裏,他都做出多少讓人瞠目的事兒來了?
他先是以蜀州第一才子的身份,卻跑去别人家裏當什麽賬房,一下子就鬧得滿城風雨,然後口出狂言,惹得謗滿全城,後來他又釀酒,雖然公開了的說法,做釀酒生意的人是他三叔,但是誰心裏都明白,那生意裏頭占大頭的隻能是他自己,再後來,他又公開的做豔詩,承認自己睡了這位裴縣丞家裏的小兒媳婦兒……
這個……這個……
這要擱在尋常讀書人身上,哪一件不是足以毀了前程的?要知道,大唐朝最看重的可就是名聲啊!可饒是這李曦的行爲如此放浪無羁,卻偏偏是官星高照的很,便有那麽多绯聞纏身,他卻還是能輕輕巧巧的就得了官,這才剛剛十八歲,也沒個功名什麽的,居然就已經走馬上任一縣主簿……
前些日子閑暇了的時候,與三二幕僚薄飲春酒時說起李曦的這些荒唐舉止,大家還都是一徑不屑地笑他,其實現在想來,他能這般潇灑之極的活着,偏偏還沒人能奈何得他,可見此人雖是快意行事,卻也并不是個莽撞之輩。
而自己苦熬多年,才熬得一個進士出身,到現在雖然也不過隻是個小小縣令,但好歹總也是一地的主官了,卻仍要事事小心,行爲謹慎,唯恐給人摘出毛病來,而且即便如此,自己這個一縣主官居然還是一直被人家給掣肘架空着……
比起李曦的快意恩仇來,竟是突然覺得自己活得有點窩囊。
眨眼的功夫胡思亂想了許多,縣令大人鄭爽不由得就想搖頭歎口氣,不過幸好他還記得眼下正是在縣衙内的二堂裏大家坐在一處議事呢,因此這一聲歎息便被他強自壓了回去。
偷眼看過去,縣丞裴大人正自漲紅了臉,氣得渾身發抖,鄭爽這心裏就又不由得舒服了許多,嗯,且讓李曦代本官教訓教訓這個跋扈的老家夥,也不錯。
而事實上,裴俊也确實叫李曦這一下子給頂得不輕。
饒是人老皮厚,此時他還是忍不住給氣得渾身打起了哆嗦,隻是李曦這嘴雖毒,戳的卻是他的短處,當下裏他還真是找不出什麽話來反駁,竟是隻能自己生悶氣。
當下裏他左右看看,江安一臉想笑不敢笑的模樣,而縣令鄭爽,則是一臉的輕松惬意。甚至于就連那個負責記錄的刀筆吏楊多郎,此時也正低了頭,叫人看不見表情,不過那肩膀卻是一顫一顫的,似乎正笑得開懷……
他老臉通紅地拂袖而起,怒道:“笑什麽!有何好笑!”
楊多郎聞言那肩膀立刻不抖了,然後他擡起頭來怯怯地看了裴俊一眼,心裏頓時就上下敲起了鼓,臉色也一下子變得煞白。
今天這二堂之内的五個人裏,倒有四個是官兒,隻有他楊多郎是個小小的刀筆吏啊!
說起來别人笑得,自己卻絕對是笑不得的!
更何況自己笑的人居然是裴俊裴縣丞……他可是本縣的第一實權人物啊!
哪怕事情再可笑也不該哇!
當下他嗫喏着想要解釋幾句,不過還不等他開口,就見裴俊已經轉頭怒視着李曦,道:“主簿大人真是好口舌啊,本官佩服,佩服!”
楊多郎見他轉移了方向,心裏這才剛剛小松了一口氣,正自盤算着是不是晚上要過去裴大人家裏送些禮品陪個禮什麽的,一聽他這話裏的狠辣意味,卻是立刻就連這個茬兒都給丢開了,當下裏隻是扭頭看着李曦,忍不住心裏大叫——
這是要開戰了哇!
這當兒不由得就想起當日李主簿那首叫做《熟.婦詩》的豔詩來,據說當時那首詩一出來,可就是把裴大人給氣吐血了的,眼下李曦這首梨花海棠的詩,比起那個來,怕是絲毫也不見遜色的,裴大人沒給氣得當場吐血就已經不錯了,反正要是換了自己趕上這種事兒,沒準兒就給氣得一口氣喘不上來就給憋過去了……
想想這些,楊多郎看向李曦的目光不由得就帶了幾分崇拜。
每常介聽人家說讀書人都是厲害的,讀書人做的那詩,也都是很厲害的,可是自打進了縣衙裏,跟官老爺們也都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偶爾随侍,也聽縣衙裏的幾位官老爺做過幾首詩,卻也并沒覺得官老爺們就厲害到哪裏去,除了肚子裏别人沒聽過的詞兒多一些,架子擺得大一些之外,也不覺得就怎麽樣。
甚至于談到管理縣内的事務,他甚至覺得便是換個自己這樣的小吏做了縣令大人,做的倒也不至于就比他們差!至于他們做的那詩……也不叫人覺得怎麽厲害。
直到李曦那首熟.婦詩一出,楊多郎才開始覺得,這讀書人果然是厲害的,這讀書人做的詩,也果然是厲害的,别的便不說,單隻是人家能用一首詩就氣得縣丞裴大人幾乎當場吐血,這就得有多厲害?
不過那件事兒出來的時候,所有的事情都還隻是道聽途說,他楊多郎根本就沒親眼見過,所以多多少少的,這心裏總還有些存疑。一直到剛才,他親眼看着,也親耳聽到李曦念出那首詩來,再扭頭看看縣丞大人那醬紫的臉色……心内爆笑之餘,可就讓他不得不慨歎了。
據說曆朝曆代都有不少讀書人單憑一張利口就能罵死人的事兒,以前還不信,現在卻是不得不信了,因爲人家李主簿壓根兒就沒用罵,隻是一首詩,就已經臊得裴大人一臉羞憤欲絕的樣子了……人常說盛名之下無虛士,主簿大人可真是厲害哇!
當下眼看着縣丞裴大人一副怒火沖天的模樣,口氣狠辣欲搏命,這位晉原縣衙的小小刀筆吏楊多郎心中的八卦之火頓時便熊熊燃燒起來,此時卻是什麽事兒都顧不得了,隻是瞪大了眼睛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别的且不提,光是剛才那段子講出去,怕就足夠換的一頓好酒喝了,而眼下這事兒還不定要鬧得多大發呢!
不過這時候他扭頭看向李曦,卻見裴縣丞雖是滿腔怒火語帶挑釁,但人家主簿大人卻也隻不過就是輕輕一笑罷了,竟是一副渾不将對方放在眼裏的架勢,壓根兒就不像自己想的那樣兩個人站起來就打,反而是好整以暇地笑了笑,故神作書吧吃驚地道:“難道職下說的不對麽?呃……莫非是諸位大人都不曾聽過這首詩?”
這時候楊多郎聞言,心裏頓時就忍不住罵了自己一句,人家主簿大人那是什麽人,那是名士,要是連自己這麽個小人物都能料到他要怎麽做,那人家還算什麽名士!
當下看見李曦這副揮灑自如渾然不怕的做派,他這心裏就忍不住又是一陣子的歎服——瞧瞧人家主簿大人這風度,這才叫官兒,這才叫讀書人,這才叫名士呢!
這會子裴俊可不知道楊多郎一個小小的刀筆吏心裏竟是轉動着那麽多心思,當下裏李曦那副做派拿出來,明明就是不拿自己當回事兒的模樣,更兼他這番話說的貌似是一臉的無辜,當真是氣得他幾乎吐血,此時便隻是伸手指着李曦,口中嗬嗬連聲,卻仍是說不出話來。
李曦的話音落下,縣令鄭爽當即點點頭,一副剛從夢中醒來的模樣,附和道:“這首詩啊,聽過,聽過,端的是好詩!”然後又扭頭沖裴俊一拱手,笑眯眯地道:“說起來還真是要恭喜裴大人,竟是爲自家親生女兒覓得了這樣一副好姻緣哪!”
他說話時故意把“自家親生女兒”幾個字咬得重重的,當即又是把個裴俊氣得幾乎背過氣去。
後世人每每稱贊大唐是風流盛世,其實也不假。
眼下這大唐時候,确實對于男女之防看得沒那麽嚴重,你想,就連兩個人之間互贈姬妾都被認爲是風流雅事,這個朝代還能不風流麽?
不過這等風流雅事,卻也是要分人的。互贈姬妾,是雅事,但是把自己才十六歲的親生女兒送給一個年近六十的老頭子去亵玩……這可就不是雅事了!
像這種事情,不管擱在哪朝哪代,都是要遭人鄙視的!
因此這時候鄭爽刻意的把“自己的親生女兒”這幾個字重重的咬出來,說起來倒是比李曦的嘴巴還要毒得多了!
讀書人便是如此,平日裏看着文質彬彬,可真要趕到時候讓他順了嘴,他卻是比罵街的潑婦還要厲害些——這便是民間俗稱的蔫兒壞!
這個時候,神作書吧爲唯一局外人的江安看看這邊,再看看那邊,饒是他實在不想摻和進去,這個時候也不得不站出來說句話了,因爲他知道,自己要是再不說話的,隻怕裴大人很快就要被李曦和鄭爽聯手拿話給硬生生的嗆死!
“呃,玩笑了,玩笑了,呵呵……”他打着哈哈圓場子,然後趕緊把話題拉回來,“還是繼續商讨一下這赈災的事情吧。”
這時候鄭爽聞言,咳嗽了一聲,正義凜然地道:“百姓們受災,說起來最難受的就是我這個父母官了,唉,直是恨不得以身代之啊!”
這話讓裴俊聽了惡心,再加上他剛才又實在是給氣得不輕,此時便幹脆扭過頭去。
不過此刻話題被扯回來,到底還是給了他一個台階下,因此看向江安的時候,他眼神裏就多了一抹感激。
其實在場衆人,包括裴俊在内,大家心裏都明白,他們一直都并沒有跑題。
無論是好端端的鄭爽卻突然扯出了裴俊嫁女兒的事情,還是李曦随後的打蛇随棍上,其實目的都隻有一個,那就是在道德上攻擊裴俊,讓他不得不暫時退讓,至少是在眼下救災這件事情上,要讓他暫時喪事話語權。
而眼下看來,鄭爽和李曦心有靈犀的聯手一擊,已經成功了。
于是當下裏鄭爽便很有些春風得意的樣子,繼續道:“這赈災麽,說到底就是兩樣事兒,其一,是往上頭要,其二,是往下頭分發,引導百姓們穩定下來。”
“這第一件,往上頭要東西,裴大人與李大人都是有路子的,你們也不必推讓,兩邊都跑一下,力争能從刺史衙門那邊多讨一些東西回來,咱們這裏才好辦事。”
他這話倒是持中之論,往上頭多要點東西這個心思,大家倒都是一樣的沒有分歧,因此當他話音落下,不光是李曦點頭應是,便是裴俊這會子氣鼓鼓的,也是點頭答應了下來。
然後就見鄭爽臉上的神色益發自如,倒是很有些大權在握的姿态了,當即便分派了開來,道:“江縣尉,你一直都管轄衙裏的六房,跟地方上鄉裏也最熟,各地跑動着鼓舞民衆修繕房屋整理田基一事,就由你主管,另外,各處傷亡的撫恤也是你的首尾,如何?”
原本按照裴俊和江安商議的,應該是由江安負責管理具體的赈災糧款發放,那可是一份油水很大的肥差,而眼下這個跑腿的活兒,卻是沒有什麽油水的,江安聞言當即就沉下臉來,心裏頗不樂意,不過他扭頭看看裴俊,再看看笑眯眯的鄭爽,最後更是瞥了李曦一眼,見他一副魂遊天外的模樣,似乎正在出神,當下裏卻還是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極不情願地開口答應了下來。
見他點頭答應了,鄭爽臉上的笑意頓時更甚,當即道:“此次赈災之事,本官雖是主官,本該總攬全局的,不過細務之處,也不能盡指着你們諸位忙活,再者,每逢大災,必有黑了心的官吏從中漁利,竟把赈災當做是天下最大的肥差。所以,本官思慮之下,決定親自負責管理本縣倉庫,此後但有出入,必須得告知本官同意,沒有本官的話,任何人不得從倉庫裏取走一粒糧食一個錢!”
說到這裏,他威嚴地環視在場衆人,問道:“諸位可有異議?”
他這可是要一把奪過大權了,李曦聞言當即心領神會,不等有人說話便撫掌大贊,道:“正該如此!縣令大人乃是一縣主官,主官若是不主管,還叫什麽主官?當此赈災的緊要關頭,正該大人親自掌管倉庫這等重地才好,隻是……大人如此操勞,卻叫職下等心中慚愧啊!”
鄭爽聞言一笑,看都不看裴俊和江安,便擺擺手道:“爲民父母,在所該當,也沒什麽操勞不操勞的。那麽,這件事就這麽定下來吧!”
當下裏江安與裴俊對視一眼,卻也隻是無奈對上了憤怒。
這個時候裴俊回過味道來,不由得心中就是憤憤,對于剛才一開始就搶着挑起李曦怒火的事情,也是不由得有些後悔。當時他可沒想到,原來李曦跟鄭爽竟是那麽快就已經走到一處去了,此時兩個人一唱一和的,竟是容不得自己張嘴,就已經把自己手裏的大權奪了去,說起來倒是把自己往日用在他們身上的手段也學了個十成十!
隻是心内後悔歸後悔,面對兩人聯手的夾擊,他還真是毫無辦法!
恨恨地分别瞪了李曦和鄭爽一眼,他咬着牙點了點頭,算是同意了這件事。因爲他知道,就算是自己拉上江安一起反對,也已經無法阻止鄭爽奪走赈災的主動權了。
民間有句俗話,這個時候拿來形容他的心思,倒是貼切得很——
刀把子在人家手上啊!
人爲刀俎,自己也就隻能暫時忍氣吞聲,做幾天的魚肉了。
不過裴俊這幾十年的官兒可不是白做的,即便是知道這一戰自己已經因爲道德問題而不得不暫時敗了下來,卻還是很快就靈機一動,頓時又想起一個主意來。
這個時候再擡頭看看李曦,他眼中的恨意直是能殺人的緊。
眼見連裴俊都點了頭,鄭爽臉上的笑容頓時越發松快了起來,他摸着自己稀疏的長髯,道:“那麽,這件事就這麽定下來了,本官負責管理縣府出入,總攬全局,請諸位大人多多協助,另外,縣丞大人和主簿大人負責往刺史衙門那邊多跑跑,縣尉大人就多往下邊跑一跑,嗯,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
這一番安排乍一聽起來,縣衙裏四個大員各自負責一塊,緊密的團結在以鄭爽爲縣令的縣衙周圍,分工明确責任到人……這确實公允,甚至公允到誰都挑不出錯來。可要是聯系到本縣的實際情況一想就回發現,其實也不公允的很。
鄭爽稽由此事一把奪回了大權,至少是奪回來赈災的大權,說是要請三個人多多協助,其實可想而知的,這個協助之權怎麽分派,卻是完全攥在鄭爽手裏的。
實在是忙不開的時候,江安或許還有一點機會來協助協助,裴俊卻是想都别想了,真正會給加上協助之權,其實也就隻有一個主簿李曦。
這既是鄭爽對于李曦幫助自己奪權的投桃報李,也是因爲離了李曦,他鄭爽這個縣令手下已經沒有可以獨當一面的人物,雙方可謂是一拍即合。
不過裴俊顯然是不甘心就此全面落敗,等到鄭爽的話音落下,他突然冷笑一聲,道:“鄭大人所言,職下完全贊同,隻是有一件事,下官卻是覺得不妥。”
鄭爽聞言眉頭一皺,還以爲裴俊藏了什麽殺手锏,此時不服,卻要拿出來了,當下他剛想起身宣布二堂的這次小議到此爲止,聞言卻又不動聲色地坐回去,淡淡道:“哦?裴大人覺得哪裏不妥,且盡管說出來嘛,說出來大家議一議也好。”
裴俊臉上帶着一抹冷酷的笑,兩眼隻是盯着李曦,道:“職下以爲,李曦李大人年少有爲,正該在這赈災的時候多出些力氣才好,僅僅是讓李大人往上頭跑跑,再協助一下縣令大人,卻是有些屈才的,還要再加些擔子才好。”
“哦?”
鄭爽聞言有些吃驚,他原以爲裴俊這是要急于扳回劣勢呢,卻不想他竟是開口給李曦求事情做,要知道,手裏有事可做就意味着手裏有權力啊!但是以裴俊和李曦的關系,他又怎麽可能主動出頭要求自己多給李曦權力呢?
猜不透裴俊的打算,鄭爽的話就保留了許多,當下隻是順着他的口氣問道:“那麽,裴大人你的意思是……?”
這個時候,裴俊看着李曦,李曦也看着裴俊。
火光四射。
早在聽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李曦的心裏就是不由得一緊。
李逸風猜得沒錯啊,以裴俊那個睚眦必報的性格,此前結怨已經是那麽深了,剛剛又當場受了自己好一番羞辱,還被自己和鄭爽聯手奪走了手中大權,他未必就會沖鄭爽這個上司下手,卻十有八九是要沖着自己來一下的。
所謂加些擔子,在平常說起來,是要升官給權的意思,而眼下麽……肯定就是要給自己找些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