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慣了老師周邛一口一個老和尚的叫着,剛才小水葉又是一口一個師爺爺,李曦也就下意識的以爲莫言肯定是個白胡子老和尚,誰知一見之下才發現,他面皮白淨,相貌清癯,颌下長髯黑亮如墨,竟是似乎隻有三十來歲。
不過第一眼看見他之後,這還不是最讓李曦吃驚的。
最關鍵的是,此人生得極醜。
三角眼,掉梢眉,鼻孔外翻,臉極長,而且臉上顴骨突出,瘦得怕人。
這一眼看過去,簡直便如好端端的大天白日裏突然遇見個僵屍一般,饒是李曦膽大,邁出去的步子還是不由得頓了一下,臉上遮掩不住的吃驚。
說也奇怪,就在他頓了一下的這個功夫,擡頭再看時,卻見那莫言和尚醜還是醜,身上卻似乎是突然多了一抹祥和的氣息,此時他睜眼微笑着看過來,竟是叫李曦一下子就覺心中沉靜許多,臉上也莫名其妙的就露出笑容來。
恍惚記起聽誰提過一嘴,說是古人多奇貌,而奇貌者,又往往大才。
就在臉上微微一笑的時候,李曦心想,看來自己實在是太過小瞧這老和尚了。現在想想,也對,若是沒些道行,指望什麽讓老師周邛那等樣的人物都對他尊敬有加?
這回應該是遇到奇人了。
當下李曦進到莫言老和尚的禅房裏,雙手合十,深躬爲禮。
莫言見狀并不還禮,卻是笑着道:“李施主,老和尚可是在這裏等了你足足七天了,何來之遲也?”
李曦聞言心中大驚,擡起頭來卻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笑道:“大師傅這話卻也奇了,莫非你我此前認識?”
莫言大和尚聞言一笑,點頭道:“當然認識。”
李曦聞言微愣,又問:“何時相識?爲何我竟是一點兒都不知道?”
莫言聞言微笑,卻是避而不答,隻是突然問道:“她在你府上,還好吧?”
李曦聞言遽然而驚,當即正襟危坐,目光炯炯地看着莫言,試探着問道:“不知道大師傅您問的是哪位?家父家母早已去世多年了,家叔還在,一向還好。”
莫言微微一笑,卻是閉上了眼睛。
這個時候小水葉端上茶來,李曦接茶在手,淺淺地嘬了一小口便放下,半晌之後,見對方即不說話也不睜眼,當下猶豫了一下,才問:“剛才水葉見了我便稱呼師叔,這個,不知何故?”
莫言聞聲之後緩緩睜開眼睛,笑了笑,道:“你乃是大公先生的弟子,大公先生又呼我爲師兄,敢問,你不是水葉的師叔麽?”
李曦聞言默然,過了會兒,擡頭又問:“大師傅是奉了誰的命而來?又怎麽會認識她?”
李曦隻說了一個她,并不曾提及人名,但是兩個人都知道,自從剛才莫言一開口問了那句話,今天的話題就已經是别想李曦眼下住在李曦府上的武蘭了。
甚至于從莫言的口氣裏,李曦隐隐約約的能夠感覺到,有關于武蘭的一切,這老和尚很可能知道的比自己還多,所以,盡管他不太樂意,卻還是主動的又回歸了這個話題。
當下莫言聞言搖了搖頭,然後卻又點了點頭。
“十幾年前張說公的府邸内,我就已經見過她,暌違經年,有些想她了。我來這裏,并沒有奉了誰的旨意,朝中那位貴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娘家還有一位侄女在世。”
李曦聞言不由得輕輕松了口氣,但是還沒等他說話,卻聽莫言又道:“不過,我這次若能帶她回去,卻是肯定要讓她們姑侄相見的,所以,施主若說我是奉了上意,倒也并無不可。”
這句話一出口,李曦那剛剛放下去的心又一下子提溜起來,忍不住吃驚地問:“你要帶她走?”
老和尚聞言笑着看他,問:“怎麽,施主不同意?”
他笑笑,道:“若是她們姑侄能夠相認,想必可是少不了你這位收留人一份富貴的。把她留在蜀州,施主你卻要整天擔驚受怕呀!”
李曦聞言啞然,隻覺得胸中一股逆氣激蕩。
媽的,老子這才剛剛開始起步,準備要去兌現當初面對佳人許下的承諾,可還沒等真正走起來呢,就已經有人要下手搶人了。
而且似乎人家搶人的理由還十分充足,畢竟那位武惠妃可是武蘭正兒八經的姑姑。
李曦扭頭看着老和尚莫言,問:“我要是不放她走,大師傅會如何?”
老和尚聞言搖搖頭,道:“貧僧不知。不過施主,以你的聰明,想必是可以考慮清楚的,或許,你該回去問問她?”
李曦突然一擺手,決然地道:“不用了,她是我的女人,我說了算。”
想了想,李曦拂袖起身,深施一禮,道:“我聞佛家亦有成人之美,李曦今日得罪,還望大師傅見諒,告辭。”
言罷不等莫言說話,他便轉身出了禅房,因此他并沒有看到,見他一副沛然不悅的模樣,老和尚莫言并沒有絲毫的不悅,反而點頭微笑了起來。
※※※
站在李府的門口,楊钊擡頭看看頭頂那嶄新的匾額,不由得就心生感慨。
他識字不多,但是本州刺史大人的名字卻是絕對認得的,瞧瞧人家李曦,這才叫王八大翻身呢,一眨眼的功夫,早就已經不是當時那個大家誰都敢拿出來調笑一番的傻子了,現如今人家是什麽人?那是連個家宅的匾額都有刺史大人親自出手的人物。
這匾挂的,當真是氣派。
看看這匾額,想想李曦眼下的風光,再想想自己很快就要見到李曦,他這心裏不知不覺就有些小激動。
昨兒上午去到那邊府裏打聽的時候,三妹楊花奴已經明白的說給他了,說是已經跟李曦提過讓他出面代表裴楊府也加入到這新酒的銷售裏去,隻是在此之前,李曦還要見見他。所以,他今兒就特意過來拜見來了。
新酒啊,據說名字也是刺史大人給起的,就叫劍南燒春。
聽聽,人家刺史大人就是好學問,光是這名字起的就……嗯,真好,霸氣!
眼下這新酒在整個蜀州早已經是盡人皆知,無數酒鬼都饞得什麽似的,到處價給這劍南燒春揚名,但是偏偏自那接連三日的品酒之後,這劍南燒春和李曦就一塊兒失蹤了,大家隻是眼巴巴地等着盼着,卻總也不見正式上市,隻是街頭巷尾裏有些議論,說是李肱李曦他們叔侄倆已經聯合了本州司馬柳博柳大人,還有那裴楊府一起,都已經開始建酒莊子啦。
這建酒莊子什麽的,楊钊也知道,但是他也明白,自己那三妹妹壓根兒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自己攙和進去,因爲她壓根兒也就信不過自己,爲了這個,當初自己還挺生氣的來着,還好,現在竟是得了一個比釀酒還要體面而且也更能撈錢的差事——賣酒。
賣酒嘛,那就是進錢的地方,還有比這個勾當更能摸錢的麽?
因爲昨日在那邊府上一得了這個消息,楊钊便喜得什麽似的,竟是罕見的一整日都沒去賭錢,隻是一邊惴惴不安地想着不知道能不能給李曦看中,一邊又自以爲憑自己的能爲相貌,那李曦便是再挑剔,也斷斷沒有個看不中自己的道理,因此便八字還沒有一撇,就已經開始暢想起自己管事以後該怎麽從中撈錢的手段了。
今日一大早起來,他就把最好的一身體面衣服換上,略用了些飯,便趕緊到這邊府裏來求見,誰知來了之後卻被告知,這邊府裏主人家早有吩咐,上午概不見客,楊钊心下納悶,繞了個彎子跟那門上的套了許久的話,這才明白,卻原來這李曦竟是個習慣睡懶覺的,每天不到日上三竿,那是絕對不肯起來的,因此下才有這個規矩出來。
所以無奈之下,楊钊也隻好回家去,吃過了午飯之後,這才又早早的過來等着。
門上管事的進去通報了已經有一會子,卻也不見裏頭回話,楊钊擡頭看看日頭,正自等得有些生怯,唯恐是自己上午就來惹了李曦的不快,因此便有些擠眉弄眼的着急,卻在這時候正好看見一輛馬車來,遠遠的他就已經瞧見,那定是裴楊府過來的。
馬車來到李家門口停下,下來的果然就是裴楊氏楊花奴和阿錦。當下楊钊趕緊過去陪了小心的說話,又自罵說不該上午就來擾人清夢雲雲,務必請楊花奴多多美言,替他寬解些才好。
當着李家門口的仆人,楊花花一聲不吭,隻點了點頭表示知道,然後便徑直進了宅子,隻是心中不免有些不屑——多大點子事兒,居然怕成這樣,果然是個不堪大器的。
殊不知,她前腳進去,後腳楊钊就已經犯了琢磨。
自己這妹妹來到李家宅子,居然也不用通報就可以直趨門第登堂入室,這得是什麽關系才能如此啊?這裏頭……别是有什麽事兒吧?
裴楊氏進去之後不久,裏頭就有人過來叫他,說是家中主人要見他。
楊钊一聽這個,趕緊收起了心裏的雜亂心思,小心翼翼地跟着那仆從進去,一直到前堂處,這才自己擡頭看了看,見自家三妹妹正跟一個年輕的公子對面坐着說話,他便知道那肯定就是李曦了,當下趕緊邁小步進去,兜頭就是一個大揖。
“小人楊钊,見過李公子。”
李曦聞言轉身看他,昨晚心裏一直亂糟糟的,睡得不好,今天就顯得有些沒精神,因此上午的時候柳藍和三叔李肱他們要一起去看裴楊氏建在城外的酒莊子,李曦都懶得去,隻是一個人愣愣地發呆,不過這會子看見楊钊,他倒是突然覺得眼前一亮,當下忍不住扭頭對楊花花贊道:“少夫人,令兄真是一表人才呀!”
李曦這話不假,楊钊此人生得闊面方頤,眉目堂堂,更兼身形健碩高大,步履之間虎虎生風,初見之下很是有些令人心折的風度。
但是裴楊氏楊花花聞言卻隻是淡淡一笑,并不說話。
再沒人比她更知道自己這位堂兄是個什麽東西了,說實話,在是否要把他推薦給李曦的問題上,别說阿錦就曾反對過好幾次了,就連她自己也是猶豫不定的緊。一直到最後,一是覺得他終歸是自家人,二是自己身邊又實在是乏人可用,所以這才決定向李曦推薦他。
即便如此,她也不敢把楊钊放到自己主管的生産這一塊兒上,而是直接把他丢給李曦的三叔李肱那個老商人,她相信,有李肱那雙眼睛盯着,便楊钊有什麽不對勁,也肯定能讓他給挑出來,不至于被他捅出什麽大簍子。而如果謹慎些用,其實自己這個堂兄,倒也并非是一無是處的。
當下李曦見她不接話,便又扭頭看着正自謙遜不已的楊钊,随便撿了幾個問題問他,那楊钊畢竟是在市井打混了多少年的,人又聰明伶俐,李曦的幾個簡單問題自然難不倒他,因此雙方不過問答了幾句,李曦對他倒是相當滿意。當下便對裴楊氏道:“我看令兄不錯,又有少夫人的保舉,我看這樣,我三叔那邊攤子大,就先讓這位楊兄過給我三叔打打下手,一等将來新酒釀出,便請他襄助我三叔,把這一塊兒管起來,少夫人以爲如何?”
裴楊氏點點頭,卻仍是不肯就此說話,當下隻是想了想,道:“這些天妾身從外邊得知了一些市面上的傳言,依妾身看來,雖然距離咱們的新酒正式出産還有一段時間,但是在這一段時間裏,咱們是不是先少弄些,且流水般的先細賣着?”
她掰着手指一一的數着,道:“一則特供,量少,可以定極高的高價,這就是一筆利潤,二則,雖然當初那品酒會一下子揚了名,但衆人善忘,還是要繼續往上推,繼續把這劍南燒春的名氣打起來才好。”
李曦的眼睛就一直盯着她那剝蔥般的手指,心裏不知不覺就想起那日的事情來,一直到她說完了咳嗽一聲,李曦這才醒過神來,卻是又突然想到武蘭的事情,不由得就是一陣煩惱,當下他想了想,勉強地點了點頭,道:“時下社會資訊落後,倒還不至于出現那種幾天就是一個新品牌,兩天不見就把你忘了的事情,所以我倒是覺得還不如幹脆消失,把大家的胃口掉的足足的,這樣才會有下一波的大轟動。不過呢……仔細想想,少夫人說的也不無道理,那就這樣吧,呃,每天就供三到五壇酒,具體的,就交給我三叔吧,他管這一塊兒。”
說完了這些,李曦才扭過頭來看看楊钊,笑道:“到現在我都還記得一件事,據說有一首叫做《遊青城山有感》的大神作書吧,就是一個叫楊钊的人寫的,敢問,此楊钊可是彼楊钊?”
裴楊氏聞言突然捂嘴輕笑,阿錦則滿臉不屑地扭過頭去。
楊钊面上有些赧然,很不好意思地道:“正是小人楊钊,呃,李公子見笑了,見笑了。”
李曦哈哈大笑,然後卻又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拍拍腦門,一句話問兩個人,“在下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情,你們二位都是姓楊的,呃,在下很想從你們這裏打聽一下,你們兄妹可曾聽過有一個也姓楊,名字叫做楊國忠的人?”
裴楊氏聞言一愣,看了楊钊一眼,然後沖李曦搖了搖頭。
楊钊聞言也是納悶,他低頭想了一下,謹慎地答道:“回禀公子,寒家支脈頗多,天下姓楊又不是一脈的,更是不知凡幾,因此這一時之間,公子這個問題還真是不好回答,不過就小人所知所見所聞,至少我們本家裏,并沒有一個叫楊國忠的。”
李曦聞言點點頭“哦”了一聲,他也就是叫武蘭和武惠妃這件事給刺激了,突然想起來眼前這兩個人都姓楊,就幹脆順嘴問了一句,也根本就沒預備問出什麽來。
因爲他恍恍惚惚記得,在楊貴妃出名之前,楊家好像一直都是很落魄的,一直等到楊貴妃受寵了,他們家才變成暴發戶了。所以想來他們家時下并不是什麽名門,估計是一時半會兒的,還真不好打聽,那個提前過去抱粗腿混貴妃黨的想法,隻怕十有八九要打水漂。
當下他搖頭自己在心裏歎了口氣,隻是順嘴地問了一句,“對了,那有個女孩,叫楊玉環的,你們也不知道喽?”
這一次裴楊氏楊花花聞言之後與楊钊對視一眼,卻發現彼此眼中都是納罕。
楊钊趕緊賣好一般的搶着答道:“這楊玉環,小人卻是識得的。”
“哦。”李曦聞言還沒反應過來,等到自己的話都出口了才回過神來,不由得就是一愣,然後,他突然站起身來前迫一步,眼睛瞪得溜圓,問楊钊:“你認識楊玉環?”
楊钊點點頭,還不曾說話,卻聽裴楊氏楊花花已經道:“玉奴乃是妾身娘家的小九妹,小字玉奴,閨中呼爲玉環,眼下正住在洛陽的叔父家中。隻是妾身卻納悶,我家九妹的小字,子日先生卻是緣何得知?”
李曦瞪圓了眼睛,費力的咽下一口唾沫,看看楊钊,再看看裴楊氏楊花花,見他們眼中都滿是疑問,李曦不由得伸出手來,指一指裴楊氏,再指一指楊钊,說話突然有些磕巴,問:“你們确定,你們家九妹,叫楊玉環?她是……是哪個楊玉環?胖胖的?”
裴楊氏楊花花和楊钊聞言之後竟是罕見的異口同聲,“确定。”
然後裴楊氏一臉狐疑地看着李曦,道:“我家九妹……倒是有多年不曾見了,不過她小時候便是跟阿瑟差不多,子日先生也是見過的,身子倒是豐腴些。另外,這天下叫楊玉環的,莫非很多麽?先生這話問的,叫人不解。”
她後邊的話李曦已經聽不見了,心裏隻是想着,胖胖的,胖胖的……
回過神來之後,他看看楊花花,再看看楊國忠,腦子裏也不知道正想些什麽,隻是那臉色看上去一會兒似乎要哭,一會兒卻又似乎在笑,然後,就在裴楊氏和楊钊都有些納悶的時候,他卻突然一臉委屈看着兩人,那副模樣,端的是愁腸百結,隻見他哆哆嗦嗦地伸手來回指着兩人,語不成聲地道:“你們……”
兩個字剛出口,他竟是如同發了蒙汗藥一般,仰面就倒。
※※※
大唐春第一卷春來劍南,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