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幾天來,蜀州的天氣一直都是陰陰沉沉的,便連空氣裏都似乎流動着一層薄薄的霧霭,隻在下午時分露一會兒太陽,卻是漫天價火燒雲,一直到三月二十六日,立夏都過了,這才漸漸的落下些雨滴來,到了第二日,就正式演變成了開元二十一年的第一場豪雨。
李曦站在廊子下,看着院中正步雨霧款款而來佳人,不知怎麽就想到了昨天下午在周府習字時聽到的那首詩——
草色青青柳色黃,桃花離亂李花香。
東風不爲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長。
要說起來,自己那詩才是借來偷來的,人家這才華才是真的,倒真不愧是進士出身,隻不過,這好端端的,刺史大人怎麽語帶愁腸?而且看他吟出這首詩時那滿臉的落寞,似乎并非神作書吧僞,可是眼下有了柳博老爺子襄助,他在這蜀州一地已經正式站穩了腳跟了呀!
三十五歲就官居三品刺史,家中妻子貌美如花,膝下兒女雖刁蠻卻也不失可愛,嶽父張九齡老大人在朝中也是一路上坡,據柳博老爺子說,他甚至有拜相的可能……這等福祿無雙的好日子,他還有什麽可發愁的?
咦,對了,想起這個,李曦就不由得想起這幾天過去練字聽課時的所見了。
周府雖然乃是官造,格局制式都并不大,但畢竟是一州刺史的關停居所,說起來也并不小,而且曆任刺史都是些有學問有修養的人,一茬一茬的修繕之下,這刺史府内部也極是講究,與之相對應的,周府的下人也頗不少,隻是……檔次似乎低了點兒。
别的不說,就李曦所見之中,他府裏竟是連一個看得過眼的丫鬟都沒有。
想到這裏,又突然想到那日柳博老爺子的壽宴上三叔似乎提過一嘴,說是那周張氏似乎是個極妒的女子……李曦頓時就覺得自己似乎悟到了一點什麽,當下他也不管那裴楊氏楊花花已經走到廊前,正自笑着擡頭看過來,便隻是徑自轉身,直接扭頭順着廊子就往東邊的小跨院而去,竟是把人家給丢在了廊子前的雨地裏。
楊花花見狀不由得愣在當地,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這一路過來雖然坐了馬車,可畢竟這府裏到那府裏的,終歸是少不了走路,因此雖然腳下蹬了雨屐,卻還是不知不覺間就叫雨水給濺濕了羅襪繡鞋,便連那鵝黃色宮樣羅裙的下擺,也給濺得一片深一片淺,誰知已經到了面前,這招呼人過來的卻給來了一個扭頭不見!
阿錦見狀也是面帶詫異,當即就想出聲喊住李曦,裴楊氏回過神來卻是沖她擺了擺手制止了她,然後,雖然咫尺之遙,兩個人卻也并不邁上台階,隻是靜靜地站在雨裏。
※※※
自從那日李逸風正式投效之後,李曦就把前堂旁邊的一座小跨院留給他,本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則,李曦對于李逸風老爺子倒是完全放權,所有府中的事務,小至仆役差役,大到賬務锱铢,甚至于人情來往等等,都盡數委托給他。
那李逸風倒也盡力,雖說李曦邀請他住進這個小院給他推辭了,仍是帶着自己的兒媳住在外面新買的一處小院裏,不過白日卻是早早的就過來料理事務,一應裏裏外外,不過幾日的功夫,便井井有條起來。
此時李曦過去,他正在盤算着李肱送來的對于裴楊氏名下那幾處酒莊和鋪面的估價,手裏也正在拟着一份回文,算是基本認可李肱的估價統計,聽見廊子下小丫鬟的動靜,一擡頭正好看見李曦邁步進來,他忙站起來一邊擺手命小丫鬟上茶,一邊就拿起了桌子上的兩份文案就要跟李曦說這個事兒,誰知李曦卻擺了擺手,直接道:“一切先生盡可自己拿主意,我不通這些細務,有您和三叔在,就不必給我看了,隻最後把賬本子給我過一眼就是。”
然後他坐下,仔細捋順了一下思路,這才道:“今兒過來是有另外一件事,先生曾在各地任職,想必是朋友遍天下了,不知道在長安和廬州有沒有熟人?”
根據李曦所知,周邛乃是京兆萬年人,京兆,自然是長安,萬年就相當于是長安的一個區了,他自幼便極負才名,十七歲高中進士,随後就被欽點進入翰林院任文學修撰,兩年後娶了張九齡的小女兒,從此便在長安定居。
那些年裏,雖然他的官位是一路往上升,不過卻都是些并沒有什麽實權的清貴閑職,一直到五年前才外放廬州司馬,兩年前轉任廬州别駕,去年秋冬之際,更是直接調任蜀州刺史,這才算是完成了一次華麗的轉身,成了手握大權的三品高官。
不過仔細掰着手指數一數,他生活和做官的地方加起來,也不過才兩個地方而已,隻要用心,有些事情想必倒是不該太難查。
李逸風手裏還拿着那些文案呢,聽了這話卻是不由得一愣,口中遲遲疑疑地答了一句,“長安還有幾位契好,廬州卻是沒什麽認識的了”之後,這才低頭蹙眉苦思片刻,旋即,長安和廬州這兩個敏感的字眼兒立刻讓他想到了該想到的東西,當下他突然擡起頭來,臉上帶着一抹好奇,試探着問道:“公子您是想查一查他?”
這老頭兒,還真是個叩弦歌而知雅意的好知音啊!
李曦心裏贊了一句,臉上卻是不動聲色地道:“想了解一下那些那裏的風土人情,嗯,據說這兩個地方都盛産妖娆的女子啊,呵呵。”
李逸風聞言略轉了轉眼珠,頓時心領神會地點點頭,附和道:“是啊,說起來,這長安的紅袖滿樓招可是外地士子趕考時必看的一景呢!至于廬州,嗯,對,貫出紅顔知己啊!”
要說長安多出美女,這話倒是可信,畢竟長安的豪門大族太多,他們那等樣人家,娶妻納妾自然都是撿着全國最漂亮的挑,因此一代代繁衍下來,自然是美色傾國雲集,便是長安的楚館章台,雲集的也是全國最漂亮技藝最好的美女名妓,但是廬州……鬼才知道廬州到底是不是多美女呢,兩個人都壓根兒就沒去過廬州,李曦甚至都不知道廬州到底是在哪兒!
不過呢,他是上司,眼下又已經是李曦的座師,一個做下屬做學生的,非要去查自己上司和老師的過往履曆,這可是犯了大忌諱的事情,因此李曦眼下對李逸風非常信任,卻也還是隻模模糊糊的提了一個大概,并不肯把話落到實處。
幸好李逸風爲官多年,又一直都是在下層厮混,早就習慣了察言觀色,最難的是,他腦子轉的非常快,當下聽了李曦這番雲遮霧繞的話,卻也是很快就弄明白了他的意思。
當下他沉吟了片刻,才道:“據說那位家裏的夫人雖然美貌非常,卻也是妒性極大呀,嗯,這是個好口子,公子爺真是好想法呀,一個小小主簿,倒真是有些屈才了。”
李曦笑笑不語,又過了一會兒,李逸風才謹慎地道:“這種事情不好弄啊,一個不小心消息走漏出去傳到他耳朵裏……也罷,既然公子爺想要走這個路子,嗯,過些日子把家裏這些事情理出個眉目來,老朽就親自爲您走一趟。”
李曦聞言猶豫了一下,知道他這是在委婉的提醒自己,雖然眼下自己已經是他的學生了,那道保薦自己出任晉原縣主簿的奏折也已經發了出去,但事情不到最後一刻,就還有着許多的變故,隻怕就連周邛自己都不敢十拿九穩的說自己肯定能拿下這個官兒,所以,還是先等等看,等到任命自己的敕令下來了再動手不遲。
當下想了想,李曦輕輕點頭,不得不承認,果然是人老成精,遇到事情的時候,自己還是過于激動了,不如李老爺子鎮定啊,于是他道:“也好,這件事情确是不太好處理,若是您親自去,我還能放心些……那就先放一放,等一等看。”
頓了頓又道:“别的不問,隻查女人。”
李逸風會意地點了點頭。
※※※
今日的雨勢頗大,饒是出門的時候阿錦就預備了一個大号的油布傘,此時擎在裴楊氏的頭頂把兩人罩住,不過等李曦回來的時候,兩人下身的裙擺卻還是給濺出了一大片深色。
李曦從小跨院出來,走到廊子下時第一眼就看到了那站在雨中的主仆倆,當下不由得就愣在那裏。
“罪過罪過,我隻是突然想起來一點事情要找人吩咐……快請進來,快請進來,那個……來人哪,生個火盆兒來,給少夫人烤一烤驅驅寒氣。”
裴楊氏聞言看都不看他,隻是靜靜地站在雨裏微笑,阿錦更是氣得冷哼一聲扭過了頭去。
李曦拍拍眉頭,知道這一遭可是得罪大了。
論說也是,兩人都已經走了對面了,自己卻連個招呼都沒打,直接不理人家轉身就走,這換了誰都受不了!唉,其實當時自己隻是忽然心有觸動,害怕一個打擾就找不到靈感了,卻居然忘了這裴楊氏可不是個好應付的呀……
“這個……”他搓着手尴尬地站在廊子底下,猶豫了一會兒,見也沒個有眼色的丫鬟過來給自己遞把傘什麽的,最後隻好硬着頭皮沖進雨幕裏,做出了一個恭請的姿勢,裴楊氏這才瞥了他一眼,款步邁上台階。
隻是有了這麽一小會兒耽擱,李曦渾身上下卻是給瓢潑的大雨淋了個精濕。
在後宅換衣服的時候,李曦倒是突然想起來裴楊氏的裙擺下半截給雨濺濕的樣子來,那浸透了雨水的裙擺給風一吹便緊緊地貼在腿上,叫人似乎能隐隐約約窺見那雙秀美筆直的小腿,……那雙精美的鞋子上繡的是什麽圖案來着?
隻可惜,這裏是唐朝,女人的裙子都太長。
也沒有絲襪。
唉……
武蘭伺候他換好了衣服,仍是忍不住笑。李曦渾身濕透的跑過來那會子還吓了她一跳,等到問清了緣故,卻又嘲笑起李曦的憐香惜玉來。
李曦無奈地歎了口氣,隻好自己給自己遮臉,道:“咱們府上這些個丫鬟也太沒眼色了,都不知道遞把傘過來,回頭定要好好教教她們規矩才好,當着客人,太丢人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女人的脾氣可真是不小哇,哪裏有我們家蘭兒那麽乖巧懂事。”
武蘭笑着推了他一下,“别拿奴奴跟她比,那個女人,太精明了,奴可不敢比。”
李曦聞言嬉皮笑臉地湊上去親了一口,軟玉溫香的摟在懷裏道:“這話說的,我可不覺得我家蘭兒有哪裏比她差,她的聰明勁兒都在外頭擺着呢,剛則易折,哪裏能比得上我們蘭兒,不聲不響的就把本公子的心給收了,這才叫真精明呢!”
武蘭聞言挑着眼睛看她,眉眼裏說不出是笑是谑,“奴奴哪裏收的過來,上次見你寫那個什麽……對,情書,你不是說你的心都給了那位婠兒小姐了?”
“咳……咳……”李曦頓覺有些尴尬,那次純粹是操神作書吧失誤,當時是想叫柳榮替自己捎一封情書過去,好歹也練了幾天字了,想顯擺顯擺,誰知道居然有個字的繁體版本不會寫,當時也沒想那麽多,便随口問了武蘭一句,于是,這就落下了把柄了。
說到底還是上輩子太單純了,隻談過一個女朋友,根本就不曾鍛煉也壓根兒沒那個本事鍛煉一心二用的本事啊,等到現在有機會用了,卻是現眼了……
她倒是沒疑心自己這麽大一個才子怎麽連個字都不會寫,隻是把心思都放到了吃醋上,不過還好,這小妮子畢竟是富貴人家出身,自小又是客盡百家,所以對于這種事情看得很開,頗有些大婦的氣度,縱是吃醋也吃的惹人疼愛,隻叫李曦覺得恨不得捧到手心裏呵着才好。
他換好了衣服要出去,卻又想起來似乎裴楊氏和那位阿錦姑娘的衣服也都是濕的,便扭頭對武蘭道:“那裴楊氏少夫人的身量倒跟你差不多,阿錦姑娘雖然略矮了些,也差不了多少,你揀兩條你的裙子出來給她們送過去吧。”
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最好拿兩條不曾穿過的,那兩個都是有講究的人。”
本以爲這話一出來,武蘭又得嘲笑自己憐香惜玉了,李曦甚至都已經想好了回話了,誰知話音落下,武蘭卻是低下了頭,看那神情扭扭捏捏的,竟是有些局促。
李曦見狀不由得一愣,這時武蘭才擡起頭來笑了笑,臉上倒是平靜了許多,“前兩天管事的婆子見我衣裳不多,又多是舊年陳衣,就提醒我裁些布匹來做衣服,我給拒絕了,眼下咱們新近搬過來,什麽都要拾掇添置,你的事情又剛起頭,用錢的地方多着呢,倒不必把錢都花在我身上,我往年的衣服也還有不少,夠穿就行了……”
不等她把話說完,李曦就探出手臂把她拉進了懷裏。
不知怎麽就覺得喉頭被哽住了。
說起來武蘭雖然身世坎坷,可是不管走到哪裏,卻也不曾有人敢在衣食住行上虧待她,唯獨是到了自己家裏,先是陪着自己住在草廬裏,每天還得蹲在膛前幫自己燒火,飯後還要負責洗刷碗筷,而且還經常給自己洗衣裳……當時還覺得那樣子窮下去有個小美女可以調教,也不錯,但是現在想想,卻是不知不覺就有些心酸。
即便是眼下家裏已經放了各家送來的新酒入股錢多達幾十萬,買些布帛綢緞做衣服,也根本就花不了多少錢,可她卻仍是自甘樸素……
真是個能持家的好媳婦啊!
李曦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裏,使勁兒的摟緊了,嘴裏卻是大喊,“買,趕明兒雨停了,本公子我陪着你去,把蜀州城裏各大綢緞鋪布鋪首飾鋪子裏所有的貨色式樣全部掃一遍!要是連自己媳婦兒都不舍得穿幾身新衣裳,老子掙錢還有個屁用。”
武蘭聞言推着他的胸口仰起頭來,看見李曦眼中的那抹認真,她隻猶豫了一下便順從地點了點頭,卻是玩笑般地說道:“相公既然說下大話了,那奴奴可就等着相公了哦。”
※※※
李曦回到前堂的時候,裴楊氏正端坐在胡椅上,火盆就放在她身前不遠處,隻看她膝下裙子的顔色,便知她并不曾烤,而阿錦姑娘則不見蹤影。
看見李曦的神色,裴楊氏淡淡地道:“妾身過來也隻是閑談,左右無事,便打發了阿錦回家去了,家裏的事情還多得很,都等着她料理。”
李曦聞言點頭,便到了她對面也坐下。
這府裏原來都是那種可容幾人對坐的[席],李曦原本那個家裏的正堂裏,放的也是席,隻不過李曦一直都不太習慣來個客人就要兩個人相對跪着那樣子“坐”,因此一當他有了添置家具的錢,立馬就命人把這前堂的席給撤了去,全部換了時下在北方流行的胡椅。
李曦坐下來還沒來得及說話,卻是先就忍不住又把目光投到那裙角出的深色上,不由得臉上就有一些尴尬神色,道:“真麽不好意思,怠慢了貴客。”
然後又硬着頭皮客氣道:“要麽,我命人給少夫人先找條裙子來換一下?”
裴楊氏聞言淡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不必了,多謝子日先生的好意,隻是妾身身來便從不穿别人的衣物。”
言罷又道:“原本以爲先生是個憐香惜玉的,不想今日卻是叫人失望之極呀!”
李曦本來還以爲事情就這麽過去了,卻不曾想對方并不肯就此放手,當下聞言隻好尴尬地搓着手,擡起頭來看着她,“這個……确實是在下的錯,要不這樣吧,少夫人欲待如何,在下聽任少夫人的處罰,隻要能叫少夫人消了氣便好。”
裴楊氏聞言笑了笑,道:“說什麽處罰不處罰的,妾身可是不敢。”
言罷卻是不由得白了他一眼,偏過了頭去。
隻是這一眼,這一番沒人薄嗔的樣子,卻頓時就看得李曦的心突然不争氣的猛跳了幾下。
這也太魂飛魄散了。
李曦咽了口唾沫,久久的沉浸在這一個美人飛眸裏,過了好一會兒回過神來,卻是鬼使神差地道:“要不回頭我陪你一條裙子吧,或者……這裏有火盆,我先替你烤幹了再說。”
說完了自己卻是愣住,這裙子人家還穿在身上呢,又沒個替換的,怎麽烤?就算是換下來了,人家又不是你府裏的女眷,不是你的女人,這女人家的裙子可是亵物,豈是你一個外頭男子也能随便拿随便碰的?更别提什麽你給人家烤幹了!
裴楊氏聞言也是一愣,扭頭看了李曦一眼,見他也是愣住,當下猶豫了片刻,卻是一反常态的并沒有心生警惕,更别提拉下臉來斥責,反而是不知怎麽就突然覺得臉上微微有些發燙。
春雨生閑,閑,則繞床盡是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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