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花花是個做事從不拖泥帶水的人,既然開口買下了文君酒垆和靜女,她立刻就轉頭吩咐何貴帶着靜女的哥嫂去取錢,這一筆交易竟是快得讓人來不及做出其他反應。
而且十萬錢買個寡婦,這生意做得也太令人瞠目了些。要知道在西市上的人牙子那裏,不過幾千錢就可以買到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子了,若是能出過萬錢,在蜀州的那些人牙子那裏,則幾乎就可以随便挑人。
因此這十萬錢買人的價碼一喊出來,便是那些看熱鬧的人,也不由得一個個倒吸一口涼氣,心想這小娘子不但人生得傾國傾城,便連事情做出來也是吓人的緊。
隻有李曦知道她這十萬錢到底是什麽意思。
她是花給自己看的。
雖然這麽一個當衆英雄救美的好戲碼給奪走了,不過李曦倒是不願意在别人面前丢什麽醜,因此除了剛開始臉上還有些郁郁不爽之色,随後臉上便又恢複了平常的神态。
“分一杯羹?好啊!隻不過這麽大一筆資産,可是不好接的很,請少夫人開個價碼吧。”
一邊說,他一邊扭過臉去肆無忌憚地盯着靜女。
兄嫂被人帶走取錢之後,雖然自己從此就算是給人買走了,但靜女卻反倒是好像松了口氣,或許是她也知道,有了這樣的兄嫂,自己是遲早要走上這一步的,否則便終生休想安甯。若買走自己的人是李曦,她倒是還要惦念着李曦好歹幫過自己,不想叫她白花了錢最後隻落下一具屍首,換了是其他人,她雖然也是覺得心中不忍,卻到底是愧疚之心少多了。
此時她站在酒垆門口,神色木然,便是李曦的眼光連連的落在自己身上,也似乎毫無察覺,隻是低下頭去,輕輕地擦幹臉上的淚痕。
瞥見李曦的目光所在,裴楊氏楊花花不由得笑笑,心想聽說李曦自己親口說過,他就是喜歡小寡婦,難不成那竟是他的心裏話?
當下她淡淡地看着李曦,道:“三成。”
李曦扭頭看了她一眼,心想這女人實在太聰明,又實在是太過氣盛,自己已經吊她胃口吊了那麽長時間,她今天總算是忍不住再次出頭了,卻仍是一見面就給了自己一個下馬威,而且居然還是一張口就要三成。
做夢呢!
當下他便幹脆不理她,幾步走到靜女面前,擔心地道:“你放寬心,從此以後,你那哥哥嫂子就跟你沒關系了,他們再也沒辦法爲難你了。”
當着那麽多人他居然就這麽走到跟前來說話,而且話語中盡是呵護關懷之意,饒是靜女此時心如死灰,卻還是微覺有些不好意思,她慘白的臉上微微泛出一絲紅色,扭開頭去退了兩步,道:“謝謝你,我曉得了。”
李曦看看她,欲言又止。
這時候當衆被李曦給了一個冷臉,那裴楊氏臉上卻似乎并沒有什麽不悅的神色,當下便也不再提什麽分一杯羹的話題,隻是淡淡地笑道:“這位姑娘姓林是吧?聽聞你做菜的手藝極佳,正好我府上現缺一位好廚娘,别請你屈尊如何?”
眼下之意卻是要告訴李曦,她已經是我的了。
靜女聞言轉身沖她福了一福,淡淡地道:“聽憑夫人吩咐。”
李曦無奈地歎了口氣,看看靜女,再看看美豔到讓人看一眼就心裏砰砰亂跳的裴楊氏楊花花,頓時便沒好氣地道:“今天我心情不好,咱們合神作書吧的事情,改天再談吧!”
說完了,他竟是拂袖而去。
※※※
回程的時候,楊花花特意讓靜女坐進了自己的馬車。
既然說要讓她去自己家裏做廚娘,那文君酒垆隻好暫時關了門,阿錦便留下來安頓幾個婆子,同時告訴她們,這家酒垆肯定還會開下去的,讓她們平日裏過來看顧着鋪面。
因此回程的馬車上,便隻有楊花花與靜女二人。
淡淡地凝視了半晌,楊花花問:“覺得活着沒意思了,還不如死了幹淨,是不是?”
靜女聞言吃了一驚,趕緊擡起頭來連連地搖頭,“不……不是。”
楊花花靜靜地注視着她,良久,才歎了口氣,卻是轉開了目光,幽幽地道:“咱們女人,能無拘無束的活着,不容易,你若是不願意到我府裏去做個廚娘,那現在就走吧,我不攔你。”
靜女聞言又吃了一驚,頓時就張口結舌的說不出話來。
十萬錢把自己買了來,居然能說放走就放走麽?便是她肯放自己走,自己又往哪裏走?
難道真要到他墳前去來個碰碑而死?
聽了裴楊氏竟肯放自己走,她這心裏原本堅定之極的死志也不知怎麽就突然一松,她忽然又有些不甘心。
真的,非死不可麽?
或許,自己可以躲到别人家的後宅裏,安安生生的做一輩子廚娘,也挺好的?
※※※
李曦剛剛走到巷子口,就先看見了那輛馬車。
正好柳藍也挑開了車簾子,看見真實李曦,就闆着臉道:“上來吧,老爺子要見你。”
李曦聞言會意,卻還是笑笑道:“要去看老爺子,怎麽能空手去,我到家裏去拿一壇新酒吧,算是孝敬老爺子的。”
柳藍聞言點點頭。
過來要一壇新酒給老爺子嘗嘗解解好奇自然也是他今天來的任務之一,隻不過他不像柳榮那般跟李曦很熟,總覺得這種要東西的話不好意思說出口。沒想到李曦倒是聰明,不等自己說什麽,他竟是一下子就猜準了老爺子的意思。
以前看他不順眼的時候,怎麽看都覺得不順眼,似乎這個人身上到處都是毛病。自從那天跟柳榮他們哥倆兒喝酒的時候,聽了柳榮的一番解釋,似乎心裏頭的一股子擰勁兒扳過來了,這會子再看,倒是覺得李曦這個人也并不是一無是處,就單隻是這份叩弦歌而知雅意的伶俐勁兒,就跟二弟有得一比。因此當下再看李曦,倒覺得頗有幾分好感。
李曦回家去拿了一壇新酒,又跟武姬交代了要去柳家的事情,這才回來跟柳藍一起上了馬車往柳家去。
到了柳家的時候,日頭已近西山,正好柳榮也下了學回來,兩個人站在堂前說了會子話,柳博老爺子這才走出來。
李曦過去問了安,又奉上美酒,柳博便笑了起來。
“你這小子,有了好東西不說先給你柳伯伯送些來嘗嘗,倒是去弄什麽品酒會,真是胡鬧!”話是這麽說,可老爺子一臉的喜色,卻是看不出有什麽生氣的意思,當下還不等李曦接話,他已經一擺手,豪爽地道:“待會兒陪我多喝幾杯,那日壽宴上就看出來了,你小子的酒量比起你老子當年來,也是毫不遜色啊!”
李曦笑着應了,然後便陪着老爺子到流花堂内坐下喝茶閑話。
柳藍下去吩咐了一聲,過了不多大會子,一桌上好的酒席就擺到了流花堂内。
當下柳博上座,李曦側坐,柳藍柳榮哥倆兒神作書吧陪,席間倒也是談笑風生,隻第一口下去,柳博老爺子的眼睛就亮了起來,連連地稱贊“好酒”,見老爺子竟是一口一大杯,反倒是唬得李曦趕忙勸住,“老爺子,這酒雖好,卻烈,咱們還是慢些喝。”
一大口下腹,柳博老爺子面色紅亮,卻也是吃這酒給燒得腹内一片火辣,當下便點點頭,轉而問起今天上午那品酒會的事兒來,李曦便順帶着将上午的事情說了一遍,又委婉的提出想請柳家入股的事情。
老爺子聞言正不置可否,卻見柳婠兒突然走進來。
下午柳周氏到她房裏坐了好一會子,柳藍出門的事兒她亦早就知曉,再加上後廚從下半晌就開始忙活了,她隻需要稍微一打聽就不難知道是誰要來家裏吃酒。
不過這會子突然闖進來,一眼就看見李曦坐在阿爹身側,她卻是故神作書吧驚訝地道:“呀,原來你們在這裏喝酒啊,怎麽也沒人告訴我,早知道就不來了。”
她不慣說謊,這句蹩腳的謊話一出口,立時就小臉兒通紅。隻不過話裏說着早知道就不來了,這會子知道了,卻也并不見絲毫要轉身離開的意思,隻是站在那裏抿着嘴唇兒,那副嬌憨無俦的模樣兒直是俏皮可愛之極。
自從上回借着詩會的借口偷偷溜到李曦家一次之後,回來吃了阿娘老大一通訓斥,這些日子對她看管的就不免嚴了些,再也溜不出去了,聽說李曦來了,她雖然心中怕羞,卻還是忍不住想過來看他一眼,便壯了膽子過來,隻是真走進來了,起初那個看一眼就走的想法卻又被抛開,這會子又不想走了。
這時候柳榮已經哈哈大笑起來,而柳藍則是無奈地苦笑搖頭,不過柳博老爺子倒不是什麽拘泥小節的人,柳婠兒可是他的掌上明珠,李曦又是他心目中得乘龍快婿,他倒是并不介意兩個人這時候就見面,當下他看見小妮子這副俏皮可愛的樣子,頓時就呵呵地笑着,幹脆招手讓她過來,“婠奴,你來,來給爹爹斟酒!”
柳婠兒聞言歡快地答應了一聲,便蹦蹦跳跳地走過去,倒真是躲在老爺子身後乖乖地給他斟起酒來。
李曦擡頭看他,臉上笑眯眯的。
柳婠兒明明感覺到李曦的目光正火辣辣地落在自己身上,卻偏偏就不肯扭頭跟他對視,隻是心裏怦怦地跳得飛快,臉上也不知不覺又多了一抹酡色。
李曦隻好無奈地收回目光,當着老爺子的面,他倒也不敢做什麽。
有了她在場,雖說也是自家人,但話題卻突然就窄了許多,大家談笑之間總不忘了看她一眼,柳婠兒雖然這會子早就羞得恨不得跺腳就走,卻總也不舍得離開,就賴在阿爹身後,借着給他倒酒的名義,倒也趁着李曦不注意時偷看了他幾眼。
隻看幾眼,心裏就已覺得甜絲絲的。
大家雖然談笑甚歡,但畢竟多了一個柳婠兒在場,很多話題都不便扯開,因此天才剛剛擦黑,這酒席便很快就收了場。
老爺子雖喝得臉色通紅,卻是一副意興湍飛的模樣,酒席撤去,留下柳藍他們兄妹三個在流花堂喝茶,他隻叫了李曦随自己到書房去。
進了書房下人來掌了燈奉上茶,他的臉色才漸漸沉靜下來。
李曦隻輕輕地啜了一小口茶,嫌它燙,便放到身側小幾上,也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等着柳博開口。
過了好大一會子,柳博老爺子才淡淡地道:“你弄得這個新酒,很好,隻是到這裏就可以了,以後的事情,不要自己出頭去做,你那個三叔經商有一套,回頭我再打發了藍兒常過去照看着,也就可以了,你還是要把心思挪開些。”
有了他這番話,也就代表着柳家準備入股了,也就是說,這第二杯羹,就算是順利送出,當下李曦聽了自然點頭應是。
大舅哥柳藍雖然爲人刻闆了些,但勝在做事認真,三叔經商多年,商業上的手腕倒是精熟,卻也不免失之油滑,裴楊氏雖然聰慧之極,但畢竟是個女人家,很多事情都不便出面,隻能做個董事,出些主意做做監管,所以這樣一來,三叔在明面上頂着,柳藍這個大舅哥在暗地裏照顧着,這生意也就基本上穩妥了。
想必老爺子之所以這麽安排,也是考慮到了這些,李曦自無不允。
隻不過點頭之後,猶豫了一下,李曦卻又道:“這新酒出來,隻供應一地,卻是有些大材小用,而要想往外地供應,最好還是要把名氣打出去,所以小侄日來尋思,是否能請刺史大人把這新酒神作書吧爲咱們蜀州的貢品,往長安送一些?”
柳博聞言沉吟片刻,才道:“你小子倒是好算計,這連蜀州都還沒坐穩呢,就把主意打到外邊去了……嗯,用貢品來揚名……周邛可是老滑頭啊,不拿些好處出來,他是不會甘心給你當槍使的,唔,這樣吧,回頭你帶上幾壇這個酒,咱們到他府上去讨一桌酒席吃,他要執掌蜀州,還離不開我這樣的本地人,多少總要賣我些面子,隻不過,你也要做好喂他兩口的準備。”
李曦聞言當即點頭稱是。
柳博想了想,問:“那個武姬在你家裏,還好麽?”
李曦聞言點頭,“她……還好。”
想起下午武蘭的那句話,猶豫了一下,李曦還是忍不住問:“伯父,當年先高宗皇帝的皇後武氏那一脈,還留有後人嗎?”
李曦是個曆史白癡沒錯,但那并不代表他的智商不夠,相反,要說起遇事的反應,心思的機敏,他倒是自認不輸給誰人。既然武蘭都已經說了她的曾祖姑母是武則天,那也就是說,她肯定是出自已經被滅門了的武家某一支,那麽很顯然,當年她是當年被人偷送出府,所以才保住了一條小命的。
既然如此,那麽她就應該是人人喊打才正常。
可這些年來,她雖然輾轉各家,大家對于她這樣一個身份敏感的女子卻隻是一副敬而遠之的态度,卻并不敢拿她怎麽樣,甚至于她生得如此美豔,卻也并沒有什麽人敢起什麽觊觎之心,這就不免可疑了。
李曦思來想去,心裏幾乎可以肯定,當年的那個武家并沒有斷了根子。也隻有這樣,對于武蘭這樣一個隻需要報出名号交給朝廷就馬上可以立功受賞的人,大家卻隻是敬而遠之,并不敢把她怎麽樣。
隻可惜李曦雖能推算出這些東西,卻無奈對于時下的大唐朝政一點兒都不了解,因此他實在是不知道眼下的武家還有誰活着,可以爲武姬提供這樣的後盾,卻又偏偏不能把她接走,隻能讓她繼續颠沛流離。
而這些問題,問柳博當然是最合适的。
這不單是因爲柳博身爲高官,同時又是自己的未來嶽父,更是因爲當初就是他把這個燙手山芋丢給自己的,不問他問誰?
柳博聽了這個問題,臉上一下子謹慎起來,看了李曦一眼,心裏頓時明白,李曦已經知道武姬的出身了,又想想他這個問題,他沉吟了片刻,才道:“她家在朝廷上,已經沒人了,不過在**之中,倒是的确有一個近親,而且還是當下最受皇帝陛下寵愛的,武惠妃。”
武惠妃?
李曦有點頭大,因爲他根本就沒聽說過。
這時柳博緩緩地道:“武惠妃乃是先恒安王武攸止之女,說起來,也是當今陛下的嫡親表妹,因爲其父早亡的緣故,她自小便被養在宮中。當今陛下即位之後,對她相當寵愛。開元十二年廢王皇後以後,便封了武氏爲惠妃,禮秩一如皇後,宮中呼爲‘娘子’,地位非同凡響。她的兩個弟弟武忠和武信,也曾分别擔任國子祭酒與秘書監,隻可惜早就沒了……”
随着柳博的一番解說,李曦倒是大體弄明白了武惠妃的身份,然後再想到曆史課本上說過,唐玄宗時期最得寵的妃子就是楊玉環楊貴妃了,那也就是說,眼下楊貴妃還沒入宮呢?
隻是雖然弄明白了心中疑惑,卻很快就有另外一個疑惑冒出來,李曦忍不住問:“既然朝中有人,那爲何這些年她們還讓武姬如此颠沛流離?”
柳博搖了搖頭,低聲道:“惠妃她們一家子,是自小便與陛下走的親近的,而武姬那一家卻不是。最關鍵的是,當年她是給偷抱出府的,一旦她的身份揭開,就又将是一場大禍!”
李曦聞言恍然而悟。
既然是偷抱出府被人給護下來的,那她的身份,或許這輩子都别想揭開了,因爲隻要揭開了她的身份,就将揭開一封陳年舊案。而當今皇帝陛下幼時受困于武氏,心中對武氏家族的恨意……當年那可是一場滅門的大案哪!
說到這裏,柳博瞥了李曦一眼,淡淡地道:“天底下漂亮的女人有的是,男子漢大丈夫,要想成就一番事業,就不可以感情用事,該丢開的,就抓緊時間丢開吧。”
李曦聞言突然一驚,然後才明白,老爺子這是在敲打自己呢,當下他趕緊點頭應是。
老爺子看着他點點頭,然後便端起茶盞啜了一口,放下茶盞,就眯起了眼睛。
李曦見狀,趕緊起身告辭。
老爺子也沒說什麽,隻是點點頭,道:“回頭把酒預備好,到時候我讓藍兒去接你。”
李曦答應着退出門來,帶上門之後,想想剛才老爺子最後那番警告,卻又不知不覺的皺起眉頭——丢開麽?
有點不舍得哇!
他歎了口氣扭過頭去,卻突然瞥見不遠處的流花堂後桂花樹下,立着一道優美的倩影,當下不由得心中頓時一喜,趕緊快步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