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奴,我來了。”
楊钊一臉得意的慨然笑意,背起手來昂首進門,進門去卻發現自己那位遠房堂妹正娴靜地端着茶盞吹氣,見自己進來了她竟是連頭都沒擡,仍是安靜地嗅着茶香,而她身旁的地上,有一個丫鬟正垂首跪着,手裏托着承盤,那承盤裏放着的則是一個青白玉骨瓷的滾花漱盂。
輕輕地嘬了一口茶湯,又俯身吐到那漱盂裏,她放下茶盞,拿絹帕輕輕擦了擦嘴角,淡淡地道:“點的太膩了,湯力也濃了些,換人,把這個辭了吧。”
那丫鬟悄沒聲息的接過茶盞,起身福了一福,然後倒退着退出門去。
楊钊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幕,居然不知不覺的就爲這副場景所懾,剛才的趾高氣昂不知不覺的就收斂了起來,一直到那丫鬟退出門去,他都沒有再次開口。
也直到這個時候,被他稱爲“花奴”的裴楊氏楊花花這才擡頭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來了,坐吧。”
這時候,那楊钊聞言坐下後,臉上總算是恢複了一點表情,卻是換上了一抹頗不自然的謙卑,陪笑道:“三妹自小就是生就了的神仙嘴兒,專門就是要吃好物什的。”
裴楊氏無可無不可的淡淡一笑,卻是連看都不看楊钊,隻是問道:“今天來又是做什麽來了?又在外頭輸了錢了?”
楊钊聞言臉上的表情頓時便有些不自然,隻是勉強地笑着,道:“哪裏能呢,三妹你是知道的,我早就不賭了。”
裴楊氏聞言隻是從鼻子裏輕輕地哼了一口氣兒,也不知是譏是笑,然後她便拿起旁邊小幾上的胭脂盒,拿小指的指甲挑了一些在掌心,用手指揉開了,放在鼻端輕輕地嗅。
楊钊頓時尴尬地了不得。
似乎誰都知道,他楊钊就算是戒了酒,戒了女人,也戒不了賭。
正在這時,忽然聽得外邊有動靜,他凝神細聽,卻好像是這府裏阿錦正在教訓兩個丫鬟,聽了一會兒,她似乎打發走了兩個丫鬟,然後便快步往這邊過來了,楊钊偷眼瞥了瞥正自認真鑒别胭脂的楊花花,越發尴尬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然後就聽外邊輕輕地腳步聲越來越近,阿錦邁步進來,一擡頭先就瞥見了楊钊,不由得就是一聲冷哼,然後才沖裴楊氏福了一福,爽利地道:“剛才婢子去看了下,昨天來的那兩個花匠還算是有些講究,以婢子的意思,就先将就留着吧。”
裴楊氏聞言也不擡頭,隻是道:“嗯,你覺得好那就先留着,以後再慢慢說,讓你去找那個戴胡子買十個小丫頭子的事情怎麽樣了?還有,這個胭脂不行,以後不要買他們的,還是咱們府裏自己制吧,回頭這事兒你經心些,那方子看好了,仔細别洩出去。”
阿錦答了聲是,然後才解說買丫頭的事情,好容易事情說完了,裴楊氏也把胭脂盒的蓋子蓋上了,卻是到這時候才想起來屋子裏還坐着一個遠房表兄呢,她淡淡地掃了楊钊一眼,道:“既然不是輸了錢,那想必你來是另外有事喽?說說吧。”
阿錦聞言瞥了楊钊一眼,見楊钊一臉陪笑,她倒也懶得說什麽,隻是翻了個白眼就轉身出去了,走到門口卻是突然沖外面大聲喊:“人呢,去個人把阿瑟那丫頭叫過來,就說夫人在見客,見這種客人的時候,身邊是斷不可少了護衛的。”
外邊有丫頭答應了一聲遠遠的去了,這邊楊钊卻是騰地一下子紅了臉,尴尬地直搓手,站起身來想說話,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便又局促地坐下。
裴楊氏見狀瞥了他一眼,輕輕地笑了一聲,頓時楊钊便更顯尴尬。
阿錦那個話裏的意思,雖然直直的就是對準了他來的,但他偏偏就是沒法子反駁,隻有聽她羞辱的份兒,皆因這裏頭是有緣故的。
當年楊花花的父親,也就是楊钊的遠方族叔,時任蜀州司戶的楊玄琰病逝之後沒多久,楊花奴的三叔楊玄璬就得到朝廷的诏令,被調到東都河南府爲官。
當時他想要把大哥一家都帶過去一起照應,但是一來當時楊花奴的母親感傷于丈夫亡故已經重病在身不便遠行,二來楊花奴已經許配給本地裴氏爲妻,如果去了河南府,将來婚嫁也是個麻煩,所以他最終便隻帶走了已經許婚在北方的大姐和其他兄弟姐妹,把病重的楊氏和待嫁的楊花花留在了蜀州。
這個時候家中隻剩下母女倆的楊家自然需要人照顧,于是那時候楊钊便經常過去幫些忙。後來漸漸地,楊花花少女初長成,出落得一日比一日美豔驚人,那楊钊便起下了壞心思,趁着一次午睡的時間偷偷溜進了楊花花的繡樓。
當時阿錦便已經是楊花花的貼身丫鬟,那時候楊花花不過十五歲,而阿錦也才十三歲,面對突然爬上床的壯年楊钊,楊花花自然是沒有什麽反抗之力的,幸好楊花花足夠的聰明,隻是一個勁兒的假意勸說哀求的拖着楊钊,并不大喊大叫的逼急楊钊。
于是也就給阿錦留出了時間,就在楊钊還沒來得及做什麽的時候,阿錦已經突然從旁邊閃出來,雙手掄起一張繡凳,一下子就把楊钊給砸暈了。
雖然考慮到名節之類,主仆倆事後并不曾把這件事外洩,甚至于老夫人到死都不知道這件事,而且這些年來,嫁入裴家之後一直渴望在外面獲得強援的裴楊氏也一直很關照楊钊這個拐彎抹角的“娘家人”,但并不代表着那件往日的醜事不會成爲楊花花和阿錦手裏頭可以壓制楊钊這位遠房堂兄的一柄重器。
如果光是這件事,也倒罷了,眼看已經是六年的時間過去了,當年的少女楊花花已經變成了眼下的寡婦裴楊氏,而且還謗滿全城,楊钊已經無需怕她們什麽。
而且說實話,對于時下早就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街頭潑皮的楊钊來說,也沒什麽好名聲需要顧忌,甚至于他還經常想要反過來拿這件事要挾他們主仆,就不說把那昔日的美夢變成現實吧,至少也能多打些秋風回賭坊撈回老本。
但他不敢,說實話,他打心底裏就怕這個堂妹啊!
要說他楊钊自小也算是個人尖子了,自謂這世間人的心眼子,也算是耍的精熟的,但不知爲何,從小到大,隻要是跟這個一身傲氣的楊花花碰了面,他渾身的本事頓時就能讓她給擠兌的連一分都使不出來,甚至來到她房裏坐了這麽會子,他自己算了算,說了都沒三句話。
見了她就讓人自卑,就讓人不敢說話呀!
當初之所以那股子邪火兒會燒得那麽旺,幾乎是什麽都不想不顧的就找機會溜到他繡樓裏去了,其實就是他打心眼裏讨厭這種感覺。
對于這位眼高于頂卻又貌傾天下的堂妹,他心裏是既愛又恨更怕,所以才會想到要用暴力來征服,隻可惜最後還是功虧一篑,這也就讓他在以後的日子裏更加的怕她。
這會子聽着阿錦似乎走遠了,楊钊臉上才又恢複了一絲自如,他搓了搓手,道:“聽聞妹妹府上最近正在用人,我有個好朋友,寫的一手好字,賬房上亦是精熟的老手,所以便覺得可以推薦過來給妹妹做個賬房,這管賬的事情,不好亂用人,好歹還是自己人推薦的,妹妹用起來也放心不是?”
楊花花聞言面帶一抹輕笑擡起頭來看看他,點頭道:“怪不得你說沒輸錢,原來今天是爲了這個來的……晚了,我已經雇好人了,再說了,就算是還沒找到,你推薦的人,你覺得我敢讓他來管賬嗎?”言罷又是一聲輕笑。
“呃……找到人了?”這時候楊钊倒是沒心思理會他話中嘲諷的意思,隻是自己皺了眉頭自言自語道:“也就是我給你薦些人用,這晉原城裏還有不怕老裴家的?”
楊花花聞言不屑地一笑,“有的是。”
楊钊聞言就想跟她說說這不熟悉的外人是不可以用來管賬的道理,不過還沒等他張口,就聽裴楊氏楊花花已經開口道:“你還有其他事麽?沒事的話,我們孤兒寡母的,中午就不留你吃飯了,家裏的孩子也給帶個好回去。”竟是把楊钊的話口一下子給堵了個嚴實。
說起來他來到這屋子裏之後便淨是陪笑了,竟是連一碗茶都沒吃上。
不過人家既然已經說出送客的話來了,他心裏再不舒服,也不敢當面開罪,畢竟以後還得指着她這裏淘換些錢用呢,當下隻好悶悶地客氣着告辭,轉身出了房門。
這時候阿瑟正好跑過來,走到房前的廊子上,正好跟楊钊走個對頭,楊钊笑笑,想沖這個天真爛漫到讓他都喜愛不已的小丫鬟打個招呼,卻見阿瑟看見他就捂着嘴兒笑起來,然後遠遠地沖他“呸”了一口,繞開他便直奔正房去了。
楊钊頓時怒火沖天。
雖然不能說完全沒放一點自己的小心思,可是天地良心,自己今天可是真的給她們府裏薦人來了,這可是給她們辦事兒呢,到最後就落得這個下場麽?
不但主子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就連個十四五歲的小毛丫頭也敢啐舅老爺?
這還有沒有點兒王法了!
但怒歸怒,到最後楊钊這位舅老爺還是連個屁都沒敢放。
※※※
正房内,阿瑟嘻嘻哈哈地跑進去福了一福,然後便到裴楊氏身後一邊給她捏起了肩膀,一邊趴在她耳邊叽叽喳喳的,卻是說着說着還不等人家笑呢,自己就先笑成一團了。
府裏的老人都知道,阿錦阿瑟這姐妹兩個在少夫人還沒嫁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跟在身邊了,一直以來都最是得寵,即便在少夫人面前,向來也是沒規矩慣了的,因此雖然先後進來兩撥人禀報事情,卻也都是見怪不怪,她們禀報她們的,等她們說完了,阿瑟就照舊趴在裴楊氏的身後嘻嘻哈哈地說話。
隻不過說到剛才遇見舅老爺時遠遠地啐了他一口,楊花奴笑了笑,拍着她肉乎乎的白潤小手,道:“下回可不許再這樣了,你姐姐爲什麽不呆在這裏,卻要叫人把你叫過來?那就是因爲你姐姐聰明,她最懂我的意思。”
“眼下咱們府上還未必就能站穩腳跟呢,舅老爺這個人雖然不怎麽樣,但咱們不能不先将就着用,所以,我這裏可以給他冷臉兒看,你姐姐也可以不拿他放在眼裏,但咱們也不能壓得他太狠了,所以叫你過來,就是緩和一下,讓他不至于一腳就完全的掉到溝裏,你呀,偏偏就是不聽話。”
阿瑟聞言也隻是嘻嘻地笑着,卻并不往心裏去,當下也是直接頂嘴道:“不呢,他就跟個大賴皮猴子似的,阿瑟不喜歡他!”
裴楊氏聞言一笑,“死妮子,都跟你說過多少回了,你不能把這世上人就簡單的分成你喜歡和你不喜歡這兩種,人跟人之間,是有很多種稀奇古怪的關系的。”
阿瑟聞言可愛地撅起小嘴兒搖搖頭,“我才不管,我就是不喜歡他!”
說完了卻又突然笑起來,趴在裴楊氏肩頭悄聲的問:“小姐,我聽我姐姐說過當年那件事的,我姐姐還說,說他雖然是狼子之性,而且對小姐您垂涎得很,一直都讓她很讨厭,但是她覺得,這個人将來未必就沒有一番成就呢。”
“他?”楊花奴聞言笑笑,“或許吧,不過至少現在,他隻是咱們家養的一條狗,隻要不忘了時不時的扔兩塊骨頭給他,也就行了。”
※※※
楊钊負着氣一路走出後院,卻正好又在前邊遇到了老管家何貴。
“老何,你過來,怎麽我聽妹妹說,你們府上找到賬房先生了?”他一邊招手讓何貴過來一邊皺着眉頭問道。
何貴應了聲是,轉頭吩咐了下人幾句便趕緊跑過來,然後就把昨天李曦上門來應聘的事兒說了一遍。
楊钊聽了皺皺眉頭,疑惑道:“李曦?他一個大才子,還是縣學的學生,他跑來當的哪門子賬房搗的又是哪門子亂呀這是!”
老管家何貴一聽也是跟着感慨,“别提了,可不是搗亂是什麽!”
說着,他掏出懷裏的那張紙遞過去,“舅老爺,您看看,就這個,這是哪門子的大才子啊,簡直就是……唉……”
楊钊接過去隻看了一眼,立刻愣住,然後他慢慢回過神來,一臉不能置信的表情問何貴,“老何,你可别蒙我,這是李曦寫的?”
何貴正自恨得牙癢癢呢,當下聞言便點頭道:“千真萬确,這是老奴親眼看着他寫的!”
楊钊的眉頭跳了幾跳,立刻就計上心來。
當下他笑着拍了拍何貴的肩膀,笑道:“老何,這事兒你也别生氣,别說你了,舅老爺我也沒想到啊,堂堂的蜀州第一才子,居然寫了這麽一副爛字兒!”
他晃晃手裏的紙,問:“府裏跟他談好了是不是?我那妹妹是不是說,無論如何現在也得留他一個月?”
見老何連連點頭,他當即便拍着胸脯道:“你别着急,這事兒包在舅老爺我身上了,決不能叫他白白吃了這份工錢,占了咱們家的便宜去!”
然後他又笑笑,“這張紙,就給我了,我來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