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陽似火的正午時分,天地之間,卻彌漫着一股陰冷的氣息。
一座座墳墓,錯落有緻的被一人多高的雜草掩埋着。
大地之上,到處都是裂痕。山峰失去了棱角,河流被攔腰斬斷,變成了一片泥濘的沼澤。
很顯然,這裏曾經發生過一場極爲慘烈的厮殺。
一塊棺材闆上,擺着一副棋盤。
棋盤上,黑白子犬牙交錯,殺機四伏。
揚穹抱着胳膊,坐在棺材上,看着眼前的棋盤,良久,歎氣道,“你赢了。”
“哈哈哈!你應該說我又赢了。”棺材的另一端,殷成大笑。
揚穹笑了一聲,道,“你總是能赢我。”
“是啊,這是我唯一的樂趣了。”殷成道,“不過,可惜了,總是能輕易的赢了你這個臭棋簍子,沒什麽意思。”
揚穹苦笑,“沒大沒小。”
殷成笑笑,開始撿拾棋子。“再來。”
“不了。”揚穹從棺材上跳下來,環顧四周,道,“無聊,出去轉轉吧。”
殷成繼續撿拾着棋子,道,“終于待夠了嗎?”
“是啊。”揚穹道,“總是陪着你這個死人在這裏下棋,總會受夠的。”
殷成放棄了撿拾棋子,看向揚穹,道,“真的要走了?去哪?”
“沒想好呢,随便走走吧。”揚穹凝眉道,“也許會飛升仙界吧。”
“你……好像很害怕飛升。”
揚穹點頭,“我擔心一旦飛升之後,人生再無追求,那樣的話,大概就真的是活夠了。”
殷成猶豫了一下,道,“臨走之前,幫我一個小忙吧。”
“說。”
殷成跳下來,拍了拍身旁的棺材,道,“幫我把我埋了。”說着,從儲物戒指裏取出了一塊墓碑,立在一旁,“看,墓碑我都做好了。”
墓碑至上,空無一字。
“爲什麽不寫上些什麽呢?”
“寫什麽呢?”殷成道,“殷傷死了,我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已經不在了。不會有人來祭拜我了。唔,或許連墓碑和棺材也不需要了,直接化作飛灰,倒也省事兒。”
揚穹歎氣,“跟我一起走吧,說不準能遇到個心儀的女子,那樣,你就有活下來的興趣了。”
“活下來?”殷成大笑,“我早就死了,又如何活下來?”
揚穹擰起眉頭,還想再說什麽,卻忽然轉眼看向不遠處。
兩道人影,倏然出現。
來人是兩個女子。
揚穹有些意外,“冰美人?”
冰美人沖着揚穹點點頭,道,“揚穹,本仙奉仙尊之命,督促你飛升仙界。你已然大乘,繼續滞留修真界,十分不妥。”說罷,冰美人的視線,又落在殷成身上。她有些意外,殷成看起來也是大乘高手,飛升的話,不是問題。爲何仙尊給自己的名單之上,并沒有殷成呢?
“你是……”冰美人問。
殷成笑道,“一個死人,賤名不足道,仙子何必相詢。”
“你也是大乘高手,應當飛升。”冰美人道。
“飛升?哈哈哈!”殷成大笑起來,“沒什麽興趣,我正準備徹底死掉呢。有仙子參加我的葬禮,真是挺好啊。”
揚穹凝眉看看殷成,之後又忽然心中一動,問冰美人,“仙子,在下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
“你問。”
“一個死人,如果飛升的話,是否能重新活過來?”
冰美人有些意外,聲音也有些冰冷,“你什麽意思?”
揚穹道,“就是字面意思。仙子修爲高絕,難道看不出他有些不同嗎?”揚穹指向殷成。“他,是活死人。”
冰美人凝眉看向殷成,“活死人?”
關于活死人,冰美人還是有些了解的。
畢竟,跟仙童同在仙界,侍奉仙尊非隻一日,冰美人知道仙童有一套“活死人”的手段。“你……是仙童的人?”
殷成微微一笑,道,“仙子見笑了。”
冰美人十分好奇的看着殷成,她知道活死人,卻從未見過。仔細盯着殷成,冰美人道,“竟然看起來跟活人無異。”說着,她直接一個瞬移,來到了殷成面前,之後一隻手點在了殷成的額頭之上,一縷仙靈之力,緩緩進入了殷成的身體之中。
殷成隻是笑着看着冰美人,并沒有躲閃。“我的元神,是死的。”
冰美人收回仙靈之力,有些唏噓的看着殷成,道,“活死人……見識了。”
“活死人,不僅元神是死的,靈力,也是死的。”殷成看着冰美人,笑意更濃。“仙子,你真的不知?”
冰美人搖頭,“從未見過活死人,确實不知。而且,靈力是死的?死掉的靈力,如何能被駕馭?”
殷成大笑,“這個問題,仙子應該知道啊。畢竟,你自己駕馭的,就是死掉的靈力啊。”
不僅僅是冰美人,就連揚穹和站在冰美人身後一直沒有說話的林傷兒,都大吃一驚。揚穹急道,“殷成,胡說什麽。”
殷成卻依然笑着,他盯着冰美人的眼睛,道,“有些人,看起來好像還活着,其實他早就死了。正如你的靈力,看起來好像還活着,其實也已經死了。隻有死人,才能駕馭死靈之力。你的仙靈之力在進入我的身體的那一刹那,我就察覺到了。”
……
大漠。
熱浪滔天。
一片黃沙之間,那一抹綠色,顯得極爲醒目。
砂礫砌成的房舍,就坐落在那小小的綠洲内的一個湖泊的旁邊。
房舍不遠處的一張躺椅上,一個中年男子懶洋洋的躺在上邊。一旁,固定着一根魚竿。
湖水平靜無波,倒映着天的藍色和樹的綠色。
一個女子,不急不緩的從沙漠中走過來。她一直來到那中年男子身後,看看男子的背影,又看看旁邊的魚竿,問,“能釣到魚?”
“不能。”
“呵。”女子笑了,環顧四周,道,“這裏倒是挺不錯的。”
男子道,“往前五百裏,還有一處綠洲,你若是喜歡,可以在那裏住下。”
女子笑着點點頭,道,“多謝。”說罷,依舊不急不緩的猶如閑庭信步一般繞開湖泊往前走,剛走了幾步,卻又停下,回頭看着那中年男子,問道,“鄰居,怎麽稱呼?”
“第一魔尊。”
女子一怔,看着第一魔尊,淺淺一笑,道,“小女子上官靜。”
“幸會。”
“久仰。”上官靜拱拱手,轉身繼續往前走。
第一魔尊果然沒有騙她,她找到了那片綠洲,然後就開始徒手從附近尋找大塊的砂礫,想要搭建一棟小房子。
材料準備的差不多了,上官靜又來到了第一魔尊的住處。
“兄台,你屋頂上的這些幹草,哪裏找的?看起來不像是普通的幹草。”
已經過去了七天,第一魔尊好像從來就沒有動彈過,依然懶懶的躺在那張躺椅上,他随手直了一個方向,“三千裏。”
上官靜應了一聲,走過來,抓住第一魔尊的胳膊,拉着他,“起來,我看看你的躺椅怎麽設計的。”
第一魔尊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又打了個哈欠,看了一眼翻騰着自己的躺椅的上官靜,道,“我可是魔尊,你不怕我?”
上官靜頭也沒擡,隻是認真的研究着第一魔尊的躺椅,道,“設計的很精巧啊。”
第一魔尊笑道,“是啊,你想要的話,我做一個送你,算是送你的喬遷之喜了。”
“好啊。”上官靜道,“那我倒是要準備一些酒菜,表示感謝了。”
“客氣。與鄰爲善麽,是我的一貫準則。”
“是嗎?咱們還有别的鄰居嗎?”
“有啊,往西兩千裏,有一條沙蟒。我一直想炖了他,可惜他不願意,總想着幻化爲人。唉,就是個蠢貨。東南九百裏,還有一具白骨。本來指望着它能化作生靈,可惜,最終隻是變成了一塊普通的化石。西北一千二百裏,還有一窩蠍子,這一家子就比較聰明了,沒有一個有修行的打算。去年的時候,它們家裏死了一位長者,我還去祭奠了一番,它們把那長者的屍體送給我了,我熬了一鍋湯,味道還不錯,至今回味無窮。”
“這樣啊,改天要去一一拜訪一下。”上官靜道,“我先去找幹草,得空了再聊。”說罷,不等第一魔尊說話,直接丢下躺椅,朝着第一魔尊之前指出的方向走去。
第一魔尊把躺椅擺好,又重新躺下。
一直過了三個月,第一魔尊沒有等來上官靜,卻等來了冰美人。
隻有冰美人一個人,不見了林傷兒。
冰美人從第一魔尊的房子裏搬出了一張嶄新的躺椅,放在第一魔尊身邊,學着他的樣子躺下來,問,“知道我要來,專門做了送我的嗎?”
第一魔尊看也不看冰美人,讪笑道,“誤會,這是我送給一個鄰居的。不過,仙子若是想要,拿走就是。”
冰美人微微閉眼,道,“仙尊有令,大乘者,必須飛升。你雖然是魔頭,但你一向癡迷神界,未曾殺傷太重,所以仙尊法外開恩,允許你飛升。”
第一魔尊笑了一聲,終于轉臉看向冰美人,微微凝眉,“仙子似乎有什麽心事啊。”
冰美人依舊閉着眼睛,淺淺一笑,道,“雖然仙尊知道你躲在這大漠之中,可大漠太大,找你不易,有些累了。”
第一魔尊道,“這樣啊,那真是辛苦仙子了。”
冰美人苦笑,片刻,忽然問道,“第一,你知道活死人嗎?”
第一魔尊道,“活死人?聽說仙界的一個仙人有這般手段,具體倒是不太清楚了。不過,據我猜想,活死人的煉制,應該是要先殺死活着的人,然後用一種陣法,來控制死者的元神,不讓散掉。讓這死掉的元神,憑借記憶而‘活着’,繼續控制肉身。”
“記憶,能活着?”
“南辰,就是一個例子啊。”第一魔尊道,“南辰就是憑借自己的記憶,重新複生的。”
冰美人讪讪一笑,似乎有些無力,整個人都陷進了躺椅之中。“你是魔族,看起來倒是挺和善的,不似别的魔族那般殘忍弑殺。”
第一魔尊笑道,“魔族本就十分和善,魔主陸北鬥,更是一個心懷天下的好人。”
冰美人不屑的冷哼一聲。“一個殺人無數的魔頭,竟成了好人了。”
第一魔尊繼續說道,“起初我倒并不這麽認爲,直到天元紀年開始,我才意識到。原來,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好人,就是陸北鬥了。”
“哼,天元紀年怎麽了?”
“從天元元年開始,仙尊就開始欺世盜名了不是嗎?”
冰美人猛然起身,怒視第一魔尊,冷聲道,“孽障!竟然辱罵仙尊?!”
第一魔尊似乎并不懼怕冰美人,他依然懶洋洋的躺在躺椅上,像是一個癱子一般。“好吧,偉大的仙尊在上,我知錯了。我道歉,我忏悔。”
冰美人臉若冰霜。
看第一魔尊那副尊容,顯然沒有一絲一毫道歉忏悔的意思。
她的手指,動彈了好幾下,終究還是打消了收拾第一魔尊的念頭,重新躺下,冰美人盡量壓抑着心中的怒火,問道,“仙尊何曾欺世盜名了?”
“沒啊,仙尊從來沒有欺世盜名。”
冰美人悶哼一聲,又沉默了好久,才說道,“你是第一魔尊,應該跟魔主陸北鬥的關系還不錯吧?”
“呃,不熟。”
冰美人擰了一下眉頭,道,“陸北鬥有一個法訣,名曰回憶殺,你了解多少?”
“仙子怎麽忽然問起這個了?”
冰美人遲疑了一下,道,“我的記憶出現了一些問題,想了解一下回憶殺,或許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那你找錯人了。”第一魔尊笑道,“我跟陸北鬥,真的不熟。你應該去找甘藍,她跟陸北鬥很熟。”
“甘藍?她根本就沒見過陸北鬥。”
“是嗎?”第一魔尊笑了起來。“這樣啊……你真的想解決自己的記憶問題?”
“怎麽?聽你這意思,你有什麽好辦法不成?”
“家師有雲上人,傳我一套《小天倫》,此心法雖然不及《天倫》,但自我防護和治愈的能力還是不錯的。我可以教你。”
……
距離天元大陸,又近了一些。
費亮小心翼翼的跟張小鳳商量,“師叔,此地距離天元已經很近了,天鏡的惡賊,應該不敢在這一帶興風作浪。師叔大可以直接瞬移前往天元,不必非要跟我們一起的。”
張小鳳搖搖頭,道,“行百裏者半九十,也不差這一點兒了。”說着,又往前看了看,道,“前面不遠,有個鎮子。這些孩子辛苦了一路,今天就在客棧裏歇息一下吧。”
費亮點頭道,“謹遵師叔吩咐。”
一行人加快趕路,天黑之前,總算是到了一個鎮子。
連日裏風餐露宿,如今終于進了鎮子,在一家客棧裏落座,一幫孩子都十分開心。即便是陸野和林小舟,也不免松了一口氣。
兩人封印了修爲,趕起路來,也不好受。
小二上來飯菜,一衆人直接胡吃海塞起來。
張小鳳和費亮是不需要吃飯的,隻是守在一旁看着。看到林小舟把陸野碗裏的雞腿搶走了,費亮有些忍俊不禁。
“小二!”忽然,店門外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一壺靈茶。”
來人是個身穿紫衣的女子,看起來不過二十來歲,身材颀長,皮膚白皙,倒是個美人坯子。
隻是,帶她轉身過來,才讓擡頭看她的人吸了一口涼氣。
如此漂亮的女子,左臉頰上,竟然有一塊巴掌大的黑色胎記。
她倒也不在乎店内食客的異樣目光,選了個無人的空桌坐下,随手丢給店小二一塊晶石,之後,看似不經意的往林小舟這邊瞄了一眼,正好迎上林小舟的目光。
嘴巴裏塞滿了飯的林小舟,在看到那紫衣女子的一刹那,猛然呆住,之後是劇烈的咳嗽。
陸野有些哭笑不得,道,“你慢點兒吃,沒人搶你的!”
林小舟的臉因爲劇烈咳嗽而漲得通紅。
她低着頭,擦着嘴角的飯菜的渣子,道,“我吃飽了。”
“嗯。”陸野答應了一聲。
“别吃了,累了,咱們去休息吧。”林小舟催促道。
“還早,急什麽。”
“快點啦!”林小舟說着,使勁掐了陸野一把。
費亮看在眼裏,忍不住笑道,“行啦行啦,快上樓吧,今天師兄我破費一下,給你們小夫妻開個單間。”
陸野有些尴尬的笑笑,跟費亮道了謝,被林小舟拖着上了樓。
進了房間,陸野色眯眯的看着林小舟,笑道,“這麽急,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說着,就摟着林小舟啃了起來。
林小舟推開陸野,氣道,“别鬧。”
看到林小舟神色有異,陸野愣了一下。
林小舟壓低了聲音,道,“麻煩了。”
“怎麽?”
“你猜剛才那個臉上有黑色胎記的女子,是誰?”
陸野凝眉道,“誰?”
“霞!”
霞?
陸野一時間想不起這個霞又是誰了。
“就是我大師姐!”
陸野還是一臉發懵。
“咳,就是我說的那個天才,後來死在萬魔谷的那個。”
陸野愣了好大一會兒,總算是想起來了。他有些狐疑的看着林小舟,問道,“别跟我說霞也是你陷害的!”
林小舟翻了翻白眼,道,“那倒不是。”
“那你怕什麽?”陸野苦笑,“再說了,她未必知道你是誰啊。你忘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記得我們的過去。”
林小舟怔了一下,失聲而笑,“咳,我竟然把這茬給忘了。隻是……”林小舟眉頭一擰,“剛才,她看了我一眼,我明顯察覺到那眼神有些不善啊。嘶……說起來,我哪裏得罪她了?另外,她不是死在萬魔谷了嗎?怎麽……”又想起了剛才霞看自己的那一眼,林小舟不自覺的哆嗦了一下。
那樣的眼神,雖然很友好……
林小舟心底很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