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城。
天黑壓壓的,暴雨席卷了邢城大地。
突如其來的大雨,已經下了三四天,徹底淹沒了整個世界。
原本熱熱鬧鬧的邢城,因爲連日來的暴雨,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起來。許多商鋪早已關門歇業。閑來無事的街坊鄰居,和被困在邢城的旅客,紮堆在客棧一樓的大廳裏,吵嚷着讓說書先生說上一段兒。
大多都是街坊鄰居,知道掙不了什麽銀錢,說書先生還是抹不開面子,清了清嗓子,道,“諸位既然想聽,那我就來一段兒,不知諸位想聽什麽?”
對面雜貨鋪子的掌櫃嚷嚷道,“莫先生,說上一段《弑魔傳》吧。”
“可以,哪一段兒?”莫先生笑着問道。
“‘魔主出世’吧。”
“咳,那有什麽好聽的,要聽還是得聽‘魔族入侵’啊!傳聞說那兩次魔族入侵,相當慘烈啊。”
“說‘魔主之死’吧。”
衆人七嘴八舌的嚷嚷着,顯然各有各的愛好。
莫先生聽了一陣兒,敲了敲醒木,道,“就說魔主之死吧。”再次敲下醒木,莫先生朗聲說道,“話說那魔主陸北鬥勾結惡婦劍佳人,率領魔族全軍第二次入侵修真界,修真高手節節敗退,眼看着就要覆滅之際,原本不願幹涉下界紛争的仙尊終于還是不忍生靈塗炭,派出了邢烈、邢均二仙,前來伏魔……”
天元十三年,盛夏。
大雨傾盆。
嘩啦啦的雨水,拼命的砸在邢城街道的青石路面上。
“可憐那邢均、邢烈,最終還是不敵魔主陸北鬥,慘死身亡。我邢城的二仙廟,就是爲了紀念邢均、邢烈而建……”
“陸北鬥到底是魔族之主,何等強悍,竟然重傷冰炎二仙、繞過仙童尊者的阻攔,直接殺入了仙界天機宮,迎上了仙尊……”
“借助輪回道,陸北鬥愈發強悍,幾乎要戰敗仙尊。幸而,天佑正道!就在仙尊即将被逆轉的輪回道絞殺之際,神界通道忽然開啓!仙尊本就是仙界第一人,修爲早就足夠,此刻神界通道開啓,自然是要直接飛升的。飛升之力,輕易的壓制了逆轉輪回……”
“兇殘狠辣的陸北鬥,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最終還是沒能滅掉仙尊。仙尊憐憫世人,不忍留下滿是瘡痍的世界,故而從神界返回,重掌仙界……”
啪的一聲響,莫先生拍下醒木,“預知後事如何,且看《弑魔傳》後續《天顔公子傳》。”
一段書說完,卻是無人叫好。
角落裏,一個花白胡須的老人,沖着那莫先生啐了一口,“不給賞錢也不能這樣吧?我記得原本的《弑魔傳》裏,關于那場輪回之争,足足有半個時辰可講,你倒好,直接簡明扼要的說了,一點兒也不精彩。”
莫先生大笑,“餘老見笑了,沒有賞錢,也就這樣了。若是諸位不滿意,不如随便賞幾個小錢,在下重新講過。”
餘老呸了一口,道,“掉錢眼兒裏的東西,跟你那個修真的哥哥比起來,實在是差的太遠。”
莫先生嘿嘿的笑着,“我哥他是修真者,境界自然是比我高……”話未說完,莫先生忽然看向門口處。
門外,瓢潑大雨依然下個沒完沒了。
門旁地方,一個渾身濕漉漉的女乞丐探進頭來。
店小二順着莫先生的視線,看到那乞丐,立時厭煩的擺手,“去去去,都沒什麽生意,沒有剩飯給你。”
那乞丐嘴角抽搐了一下,擠出一絲笑來,道,“我是來找人的。”不等那店小二問話,乞丐急道,“請問,餘老先生在這裏嗎?”
餘老聞言看來,問道,“我就是。”
乞丐松一口氣,卻擰着眉頭,道,“餘老先生,我夫君重病,您有空幫忙看一下嗎?”說着,從濕漉漉的破舊衣服裏,摸出了兩個大錢兒,躬身捧起。
餘老起身走出來,“頭前帶路。”說着,也不去接那乞丐遞來的大錢兒,直接拿起門旁的雨傘,撐了開來。
乞丐大喜,也不在乎瓢潑大雨,直接闖入了雨中。
餘老先生雖然年紀大了,但卻是個修真者,有着煉氣二層的修爲,走起路來,倒是健步如飛。跟着那乞丐一直走了很遠,到了邢城的西南角地方,才在一處荒廢多年的破宅子裏停下。
露天的門樓下,滴滴答答的雨水落下來。
牆角處,一堆幹草上,躺着一個髒兮兮的男乞丐。
餘老走過去,蹲下身來,一隻手搭在男乞丐的脈門上,片刻,從手指上的儲物戒指裏取出了一枚丹藥,直接塞入那男乞丐的嘴巴裏,又對女乞丐道,“他隻是偶感風寒,不礙事的。”
女乞丐應了一聲,又把一直攥着的那兩個大錢兒遞向餘老。
餘老看了看女乞丐手裏的大錢兒,也不拿,直接走出了破宅。
女乞丐沖着餘老的背影撇撇嘴,坐在男乞丐身旁守着。一直守了一晚上,翌日天亮的時候,雨也跟着停了。
女乞丐呼出一口氣,嘀咕道,“終于消停了。”說罷,看到男乞丐的眼睫毛動了一下,女乞丐大喜,“夫君,你醒啦?”
男乞丐睜開眼,看到女乞丐,無力的擠出一絲笑容,道,“小天……”
“嘿嘿。”女乞丐笑道,“夫君,好點兒沒有?”
“嗯。”男乞丐掙紮着想要坐起來,卻被女乞丐按下來。
“今天你就好好休息吧,我去讨飯。”女乞丐道。
男乞丐苦笑道,“算了吧,你一副大爺嘴臉,又不想低三下四的求人,每次都是空手回來。對你的能力,我是不敢指望了。”
女乞丐啐了一口,道,“行啦,我知道怎麽做啦,你好好休息。”
“等下。”男乞丐說着,擡起虛弱無力的手,抓住了女乞丐的手腕,片刻,歎氣道,“唉……又活動了一些,看來,頂多再過一個月,就需要再次鞏固一下《天倫禁》了。”
女乞丐抿了一下嘴唇,看着男乞丐瘦弱的蒼白的臉,不忍道,“算了吧,夫君。這百多年來,你已經使用了太多次的《天倫禁》,再使用下去……你會死的!”
“不會的。”男乞丐呼出一口氣,笑道,“能跟你相守百年,就算是死,也無所謂了。”
女乞丐啐道,“酸死了!你給我好好活着,秋蓉已經死了,山界也崩潰了,我們還要找仙尊那個混蛋報仇呢!”
報仇……
男乞丐有些黯然傷神。
“這些年來,單單是壓制你的《道生一》,我已經油盡燈枯,對付仙尊……唉。”
女乞丐擰着眉頭,看着男乞丐失落的神情,咬了一下嘴唇,道,“在想到徹底解決《道生一》的辦法前,我保證不再使用靈力了,我保證!”
這樣的保證,她已經說了很多遍了。
而每一次,又好像總是有充足的理由推翻她的保證。
每一次她動用靈力之後,《天倫禁》就會松動一些,而每一次鞏固《天倫禁》,男乞丐就會受到極爲嚴重的創傷。
男乞丐看着女乞丐,微微一笑,說,“嗯,你的保證,我記下了。”
“嗯。”女乞丐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答應了一聲,拿起地上的破碗,離開了破宅子。
男乞丐整個人都松弛下來。
看着晴朗的天,男乞丐怔怔的發呆。
有時候,他覺得挺好笑的,覺得自己挺倒黴的。
好不容易修煉到了大乘期,還沒來得及顯擺一下,竟然直接淪落成了一個乞丐,連一絲一毫的靈力,都不能輕易動用。
封印了所有的靈力,即便是大乘期修爲,也跟普通人沒什麽兩樣了。他需要睡覺,需要吃飯,甚至也會生病。不僅如此,身體還異常虛弱,每年總會病上一場。也正因此,日子自然過得愈發艱難。
休息了一會兒,男乞丐從身後的亂草中摸出了一本破破爛爛的書來。
這是一本在如今的修真界極爲暢銷的《弑魔傳》。
裏面講的是魔主陸北鬥從出世到死于仙尊之手的故事。
男乞丐已經看過很多遍了,每一次看起,男乞丐總會心生感慨:“陸北鬥啊陸北鬥,你聰明絕頂,大概卻也料不到自己最終會變成魔主,成爲了邪惡的一方吧?”
相比而言,世人竟不知“陸野”和“林小舟”,從而避免了被千夫所指,反而是一種幸運了。
陸野的身子太虛弱了,看了一會兒書,又胡思亂想了一陣兒,又沉沉睡去,直到被林小舟喊醒。
喝一口熱乎乎的雜碎湯,陸野贊道,“不錯,能讨到飯了,你很有做乞丐的潛質啊。”
林小舟斜了陸野一眼,道,“飯還堵不住你的嘴啊?”
陸野笑了一聲,一口氣喝掉半碗,之後把剩下的遞給林小舟,看到被自己丢在一旁的破書,讪笑道,“說起來,仙尊的手段,還真是了不起啊。相比秋蓉的回憶殺,他的這一套更改記憶的手段,更厲害,幸虧當初我們在龍淵,不然的話,也肯定被洗了腦了。”
林小舟給了陸野一個白眼,道,“還有臉說!要不是你不早不晚的使用《天倫禁》,觸發了龍骨,導緻神界通道開啓,秋蓉也不會白白死掉了。”
聽到林小舟提及此事,陸野的神情,難掩失落和愧疚。
“好啦,吃過飯我扶着你去街口,你這半死不活的樣子,說不住能多讨要到一些銀錢。”林小舟岔開話題,又有些哭笑不得的說道,“我剛才去讨飯的時候,聽人提及這邢城城主。你猜,這邢城城主是哪位?”
“熟人?”
“沈放。”林小舟道,“那個你本以爲是沈天馳的孩子,其實是沈天馳同母異父的兄弟的沈放。”
聽得此言,陸野輕聲歎氣。
三十年前,周元生看到自己竟然都不認識的往事,讓陸野感慨萬千。
他和林小舟分析過這種狀況,認爲仙尊應該是使用了大法力,徹底更改了所有人關于陸北鬥的記憶之後,又抹去了世人記憶中的自己和林小舟。
他爲什麽要這麽做?
陸野不清楚。
陸野開始有些懷念跟秋蓉在一起的日子,那個聰明絕頂的家夥,似乎沒有什麽問題能難倒她……
林小舟吃完了飯,直接把身子虛弱的走路都成問題的陸野背起,一直來到街口處,把陸野放下,再把破碗擺在面前,之後便跟陸野一起靠着牆壁休息。
林小舟歪着腦袋,靠着陸野的腦袋,輕聲說道,“夫君,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兒啊。不如我破開封印,直接跟那老小子拼了算了。”
陸野微微搖頭,看着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輕聲說道,“你說……那家夥,爲何從那裏回來了?”
那家夥,指的自然是仙尊,而那裏,指的則是神界。
仙尊從神界歸來的那一年,即天元元年。
林小舟沒有回答陸野的問題,她知道陸野本也沒有指望她能夠回答,他隻是習慣性的跟自己提出個問題,然後再苦苦思索答案罷了。
林小舟覺得陸野有心事,可他不說,林小舟卻也不問。
以前的陸野,确實如同一條鹹魚,從來都沒興趣瞎折騰。然而,現在的陸野,卻不一樣了。
有時候,偶然看到陸野不經意間流露出的表情,林小舟能夠明顯的察覺到陸野心中的怒火。他平靜的似乎享受這般安逸的表象下,壓制着一團怒火。
盡管他依然喜歡開玩笑,依然大多時候總是懶洋洋的,什麽也不做。
遙想當年,陸野将自己和他的修爲封印的時候,無意中引動龍骨,觸發了神界通道的開啓。也就是那一刻,龍骨飛升進入神界,而龍淵也徹底崩潰。
之後,陸野就開始帶着自己到處遊蕩。
看似漫無目的,但林小舟能夠察覺到,陸野似乎在尋找什麽。她問過陸野,陸野卻不承認。
爲了這件事,林小舟跟陸野大吵大鬧過,甚至鬧過“離婚”。
陸野卻咬死了自己什麽也沒有找,說的急了,就是一陣咳嗽,眼看着就要活不成了。
惡毒的殺人如麻的林小舟,最終還是心軟了,選擇了妥協。
……
邢城城主府。
作爲一城之主,總是有太多煩瑣的俗事,讓沈放有些忙碌。
城内各大勢力之間的關系,也需要他這個城主來牽制。
實在是有些厭煩了。
好多次,沈放都想放棄這座城。
可是……
自己的兒子,實在是太不争氣。
修爲不高也就罷了,脾氣性情還不好。這樣的貨色,若是不多多少少留給他一些家業,沈放幾乎可以斷定,如果哪天自己和妻子錦繡飛升或身死,那個二世祖,不餓死,也要被人打死。
錦繡端來一杯醒神茶,放在沈放的桌上。
沈放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那混小子呢?”
“出去玩兒了。”錦繡道,“夫君,你别管他了,少年孩子,打打鬧鬧的很正常的。”
“欺辱良家也算是打打鬧鬧?都是你這個當娘的給慣得了!”沈放有些生氣,“我就不明白了,咱們倆小時候,應該算是十足十的好孩子了。怎麽生了個孩子,卻是個……是個混賬東西?!”
錦繡掩嘴而笑,道,“十來歲的孩子,什麽也不懂,慢慢教就是了。”
沈放搖搖頭,“年歲不大不是借口。說起來,我倒是想起了一個故人。”沈放頓了頓,又凝眉道,“那是我在正氣門的一個外門師弟,叫……叫……哦,叫許心晖。我記得,他當年不過八九歲年紀,卻極爲早熟……”說到這裏,沈放又沉默了下來。良久,搖搖頭,道,“奇怪了,我怎麽記不起那心晖師弟最後如何了?而且……”
錦繡道,“一個外門弟子,大概在當年的混亂中死掉了吧。修真無時間,許多兒時的玩伴,我也記不得了。莫說外門同門,就是内門的同門,好多我都記不起名字了。”
沈放搖頭,“不對!很詭異的感覺。那許心晖……好像他并不是一個人在正氣門修行……好像還有一個人……嘶……一個女人?還是……唉,想不起來了。”甩開這些無足輕重的事情,沈放将醒神茶一飲而盡,道,“我出去一趟。”
“怎麽了?”
“許久不去溫虎師弟那裏,我去看看。”沈放道,“也不知道他在邢城是否習慣。他性子敦厚,怕是被人欺負了,也不願跟我提及。”
沈放離開城主府,也不着急,恍如閑庭信步一般來到城北的一家煉器鋪子。
溫記寶鋪的生意并不算太好,這個溫虎,和他的師傅鐵不肖一樣,隻打造上品符器,賣的價格又離譜,鮮有人會來照顧生意。
看到沈放過來,溫虎憨厚的一笑,“城主大人來了。”
沈放啐道,“嗯,城主我來看看你。”
溫虎大笑,“師兄,裏面請。”
沈放跟着溫虎進了屋,坐下來,又接過溫虎遞來的粗茶,喝了一口,道,“生意咋樣?”
“老樣子。”溫虎道。
沈放笑笑,又跟溫虎閑談數語,忽然又想起那許心晖來,不由道,“師弟,你記不記得,在正氣門的時候,有個叫許心晖的外門弟子?”
“當然。”溫虎道,“心晖跟我關系極好,我離開正氣門的時候,他還給了我一顆晶石,我怎麽可能忘記。”
“那……你有沒有印象,他好像不是一個人在正氣門修行吧?”沈放問道。
“唔……”溫虎怔住了,“好像……好像還有一個……一個女子?嘶……竟是記不清楚了。”
“心晖師弟,後來如何了?”
“唉……死了。”溫虎歎氣道。
“怎麽死的?”
“這個……”溫虎又愣住了,“不知道……好像是聽人說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