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裏的一棵刺槐樹下，陸野坐在一張草席上，擡頭望天。
房間裏，傳來農婦的笑聲，笑聲裏夾雜着哽咽。
不消片刻，海北走出來，一直來到陸野身邊，坐在了草席上。
“成了？”陸野問。
“嗯。”海北道，“一種簡單的陣法操作而已，接下來，隻要暖暖好好修煉，等到了煉氣三層，就能看到東西了。”
陸野輕聲一笑，說道，“暖暖……名字不錯。”
“呵……”
“我很好奇，《天倫》可以吸收一切力量，爲何你卻能制住我，甚至還能封印我的修爲？”
海北道，“萬事有利自有弊。并非所有的力量，都可以随意的據爲己有的。還記得秋蓉說的話嗎？《天倫》，并不是你這般用的。”
“也許吧。”陸野道，“或許我該再去找魔祖那個便宜師尊，來請教一下《天倫》的用法。”
“是吧。”海北笑了笑，說道，“不過也無所謂了，若是一直留在這裏，即便是你現在這樣的修爲，也是天下第一高手了。”
“呵，天下第一？”陸野擡起手來，給海北看她在自己手臂上留下的印記，“好窩囊的天下第一。”
海北道，“那就天下第二吧，也很厲害了。”
陸野背靠着刺槐，沉默了下來。
農婦走出來，說是要做一頓好吃的，以感謝海北和陸野的幫忙。海北客氣着，陸野卻沒有吱聲。
很累的感覺。
累的甚至不想多說話。
廚房裏炊煙袅袅，不消多時就傳出淡淡的菜香。不用去問也知道，這個沒了丈夫的農婦，爲了感激海北的善行，大概是準備把家裏所有能拿得出手的菜都炒上一盤吧。
直到農婦開始一盤一盤的往堂屋裏端盤子，陸野才仰頭看着天，問海北，“你打算禁锢我一輩子嗎？”
海北站起身來，沒有回答陸野的問題，反而說道，“先吃飯吧。”說着，就朝着堂屋走去。
“何必呢！”陸野看着海北的背影，道，“我們……不可能的。”
海北的身子僵硬了一下，臉色微微一紅，想要回頭，卻又莫名的不敢回頭，隻是強笑道，“說什麽呢，你别誤會，我隻是出于朋友道義……嗯，我也不是爲了你，我是不想你死之後連累了秋蓉。”
“呵……那你臉紅什麽？”
“我有嗎？！”海北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變得平淡，也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可越是這般，臉卻越燙。“咳，那麽久沒吃東西了，趕緊吃點兒吧。”
陸野遲疑了一下，看到那農婦從堂屋裏走出來邀請自己和海北，這才起身，努力擠出笑容，跟着海北一起進了堂屋裏。
堂屋裏的闆凳上，暖暖摸着桌沿站起身來，“叔叔，阿姨，吃飯了。”
“暖暖乖。”海北笑着走過去，親昵的摸了摸暖暖的腦袋。
陸野看着暖暖，發現海北的手藝還真是不錯，現在的暖暖，有了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雖然雙目無神，依然看不見，但比之以前，确實好看多了。
一旁，農婦偷偷的抹着眼淚，“快坐吧，涼了就不好吃了。”說着，分着筷子，說道，“二位仙長别嫌棄，小婦人家裏實在是沒什麽拿的出手的好菜。”
“這樣已經很好了。”海北道，“一直吃什麽山珍海味，也沒什麽趣味，偶爾吃些家常便飯，也挺好的。是吧夫君？”
陸野看了看海北，點頭道，“是啊。”
吃過飯，海北便開始教授暖暖修真，陸野獨自一人走出院落，站在曠野邊，看着一望無際的麥田怔怔出神。
他很想就此離開，卻也知道，海北在自己的胳膊上留下了印記，不論自己走到哪裏，她總能找到自己。更何況自己的修爲被封印了，徒步的話，大概走不出三五裏路，就會被海北追上了。
看着白色的日頭變成紅色，落入遠山背後，陸野輕聲歎氣，轉臉看看朝着這邊走來的海北，心中忽然有些遺憾。
如果跟自己一起生活在這裏的不是海北，而是林小舟，那該有多好啊。
注意到陸野的眼神，海北的臉又紅了。
她強笑着，故作潇灑的伸了一下懶腰，說道，“啧，這曠野的夕陽，看起來也不錯啊。”
陸野微微凝眉，忽然一愣，道，“要不……咱們做個交易吧。”
“什麽交易？”海北有些好奇。
“你解開我的封印，讓我去找魔祖。我保證，一定先把你送出這個世界，然後再進入窺天。哦，我也請魔祖幫我解開跟秋蓉的元神羁絆，這樣的話……是不是挺好？至少，你可以去找天南聖主了。”
海北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忽然一笑，道，“是挺好的。”
“你同意了？”
“嗯。”海北點點頭，道，“不過……怎麽解除你的封印，我需要研究一下。”
“嗯？”
“你的身體很特别，功法更特别。施加封印容易，解除卻不易。”海北道，“容我慢慢想一想。”
陸野苦笑，“爲什麽我覺得你在胡說八道？”
“誤會。”海北笑道，“我說的是真的。”
陸野搖搖頭，盯着海北的眼睛，道，“你是不敢去找天南吧？是擔心她已經另結新歡了嗎？還是擔心她早已把你忘卻？”
海北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之後呼出一口氣，面對夕陽，轉移話題道，“暖暖已經開始慢慢的修煉了。她的資質還是不錯的，想來要不了三五年，就差不多能到煉氣三層了。若是能送給她一些晶石，大概會更快。”
陸野擰着眉頭，看着海北的側臉，沒有說話。
“若是運氣好，說不準她還能離開這個世界，然後修煉到更高的境界。”海北說道，“說不準哪一天，還能飛升仙界，達到所有修真者夢寐以求的境界。”
“希望如此吧。”陸野敷衍道。
“是嗎？”海北忽然啼笑皆非的搖了搖頭。“你覺得，你的那些朋友，親人，有朝一日，也會飛升仙界嗎？”
陸野沒有回話，他靜靜的看着海北，等着她後面的話。
“相傳，仙界很大，漫無邊際。那裏靈氣充沛，取之不盡。相傳，那裏有無數仙人，縱情于山水之間，無病無災，安逸快樂。相傳，領導着這些仙人的，是一個自稱仙尊的家夥。相傳，莫說普通的仙人，即便是仙尊，也并不能真正的逃脫輪回之苦，依然會死。”
陸野的眉頭深鎖着。
海北繼續說道，“據說，很久以前，仙尊預感到自己行将就木，便把仙尊之位，傳給了自己的兒子，自己選擇了遁世隐居，想要平平淡淡的離開這個世界。然而……仙尊沒有想到，他的兒子，那個平時看起來很不錯的家夥，一旦登上仙尊寶座之後，竟然變得殘忍起來。所有反對他的，都被他誅殺。就連他兒時的好朋友，都死在了他的手中……”
權力，讓人變得冷血。
老仙尊的心腹把新仙尊的殘暴偷偷告知了已經做好準備要轉世輪回的老仙尊。老仙尊大怒，重新出關，把自己的兒子訓斥了一頓。之後開始抓緊最後的視線，準備再從仙界之中，直接選出一位德高望重的仙人繼承自己的衣缽。
然而，讓老仙尊沒想到的是，他的兒子，竟然偷襲了他。爲了權力，新仙尊出手狠辣，直接就想要了老仙尊的性命。
最終的結果，老仙尊大義滅親，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
也是在那一刻，老仙尊悟出了延壽之法：吞噬旁人的仙力和生機！
再後來，所有犯了錯的仙人，都會被仙尊吞噬……
可是，仙尊的胃口，越來越大。而老一代仙人，也達成了協議：讓新飛升的仙人去仙尊那裏送死，以此來保護老一代仙人。
飛升，即是死亡。
這樣的安排，一直堅持了很久。
老仙尊忽然找來了自己的三個心腹：遲心、天絕、仙童，讓他們進入輪回之地，取一塊輪回石。
擁有輪回石的仙尊，可以真正的永生不死。
一切原本很順利，不過，就在遲心三人拿到了輪回石之後，忽然被偷偷離開仙界，來到修真界的龍族仙人龍川偷襲。
龍川和遲心他們，都是仙人。一對三，自然是沒有勝算的。可是，萬沒想到，龍川竟然順利的搶走了輪回石。
原來，遲心和天絕，雖然是仙尊的心腹，但對于仙尊吞噬其他仙人的做法極爲不滿，這才故意放水，讓龍川得手。
至于仙童這個仙尊的死忠，他們有心聯手殺之。
他們原本的計劃很簡單，由龍川帶走輪回石進入龍域，之後再将整個龍域徹底隐藏起來。而天絕和遲心，則聯手布下八荒大禁，讓所有的修真者都無法達到金丹以上的修爲，那樣自然也就無法飛升。
沒有新的仙人的人數補充，仙界的仙人早晚會因爲自身難保而同心協力的聯手跟仙尊對抗。那樣的話，縱然仙尊實力強悍，也難逃一死。
不過，意外終究還是發生了。
南辰、劍佳人，這兩個實力遠遠高出修真界大乘高手的家夥，偷襲了龍川，搶走了輪回石。
“再後來，南辰與劍佳人的恩怨，你是了解的。”海北呼出了一口氣，“爲何對付南辰和劍佳人，天絕、仙童和重傷的遲心，不得不選擇聯手。而那個時候，龍川擔心自己的行爲會連累整個龍族，所以直接帶着龍族遁世。八荒大禁之後的許多年，陸北鬥在後來成爲飛雲宗駐地的一片荒野中誤入傳送陣，進入八荒，又僥幸加入了天絕宗……”
陸野靜靜的聽着海北的話，心中震驚自是難以言表。
“現在你明白了嗎？秋蓉要殺仙尊，并非因爲個人恩怨。”海北道，“她故意放出‘南辰北鬥’可滅仙尊的消息，也是爲了讓這個消息傳到仙界，好讓那些懼怕仙尊的仙人們有信心聯手滅殺仙尊。”
陸野一時間有些接受不了這麽多的信息，或者說，這信息太過震撼，以至于他有些不敢相信。沉吟良久，陸野搖頭道，“不對，這麽多年過去了，仙尊又那麽需要輪回石，爲何不親自來到修真界，拿走輪回石？”
“來到修真界的仙人，實力會被壓制一些，而且，你覺得，到了天怒人怨地步的仙尊，敢離開仙界嗎？”海北道，“一旦他離開仙界，一定會有仙人直接封了通天路，讓他再也無法回到仙界的。”
“那他可以派出更多的仙人來對付劍佳人，搶走輪回石啊。”
“派出來三個仙人，兩個都背叛了他。還有一個偷偷跑來作怪的龍仙。”海北道，“你覺得他還會再派出仙人來嗎？一個天絕和遲心，布下了八荒大禁，就讓他的處境變得危險，若是再有三五個叛徒，日子就沒法過了。”
陸野道，“這麽說……也不是沒道理。可是……唔，仙尊這麽強悍，随便來個分身，進入輪回之地，再取一塊輪回石不就好了？”
海北搖了搖頭，“輪回石在輪回之地，并非取之不盡的。取走一塊輪回石之後，就再也無法取第二塊。除非……除非第一塊已經被輪回之地‘抛棄’了。”說到此，海北想了想，又道，“如果楊青所言是真，那毫無疑問，這裏的輪回石，應該是先于打造天劍的那塊輪回石被取出來的，不過，應該也已經被輪回之地‘抛棄’。”
“那仙尊的分身，不能下凡啊？”陸野依舊試圖推翻海北的話。
“通天路是逆行通道，分身過不來的。”
“那……”陸野不死心，又道，“天絕和遲心爲何不把輪回石交給仙尊呢？那樣的話，仙尊真正有了不死之身，自然就不會再吞噬飛升者了。”
海北臉上帶着笑，看着陸野，問，“換做你是天絕，你會這麽做嗎？”
陸野怔了一下，沉默良久，才苦笑道，“是啊，一個殺人如麻的家夥，真正不死的話，也是個麻煩。”
“所以……”海北微微一笑，“不要求死，幫幫我和秋蓉吧。你不會希望陸老殘、周元生他們飛升仙界送死吧。”
陸野看着海北，讪笑道，“算了吧，我就是一個普通人，幫不了你們。另外……我可以把仙尊的惡行散播出去，那樣的話，就沒有人會飛升了。”
海北大笑，笑聲中一點兒也不隐藏嘲笑的意味。
陸野被海北笑的有些不自在，拍了一下臉，才道，“沒有人會相信的，對吧？”
“是啊。”
“這一切，你都是聽秋蓉說的吧？”
“嗯。”
“你爲何會相信她？她可是你的情敵。”
海北笑道，“探花郎陸北鬥的人品雖然不好，但信譽一向很不錯。而且……撒這種彌天大謊，對她又能有什麽好處？而且……其實仔細想想，她當年，除了對女子濫行了一些，也沒有别的毛病了。”
陸野抱着腦袋，揉了一會兒太陽穴，對這種天大的秘密，有種說不出的壓迫感。他想要換個輕松的話題。“說起來，陸北鬥這麽色……真的隻是因爲南辰的記憶？”
海北搖了搖頭。“借口而已。”
“呃……那現在的她，看起來還是挺老實的嘛。”
“在沒有一定的實力之前，老實點兒總是好的。”海北道，“我保證，等到她有了足夠的實力，一定會本性畢露的。複活陸落梅？别以爲她真的那麽深情。嚴格說來，她隻是愧疚而已。”
“呵……其實我也是這麽認爲的。”
海北笑了起來。
陸野看着海北，跟着輕聲笑笑，之後又神情凝重起來。“你真的相信秋蓉的話？”
“我相信。”海北道，“沒有理由懷疑，所以我選擇相信。而且，等到飛升之後，自然能證實秋蓉的到底是真是假。”海北盯着陸野的眼睛，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小天死了，我也很難過。可是……除了小天，你還有許多不舍的人。不是嗎？”
陸野深吸一口氣，道，“是啊。”頓了頓，又道，“幫我解開封印吧，我們去找魔祖，想辦法離開這裏，然後去找秋蓉。”
“嗯。”海北重重的點點頭。
陸野看着海北，淡然一笑。
眼前這個傀儡，這個并非真正生靈的女孩兒……
對不起。
我承認我有時候确實像個爛好人，但是很抱歉，我并不是個想要拯救蒼生的英雄。我隻是個僥幸見識了一眼修真界的普通人，幫不了你們什麽忙。
有秋蓉那個厲害的家夥，就足夠了。
那個心機深沉的小賤人，謀劃了幾千年，大概從來都沒有将我算計在她的偉大計劃中吧。
我隻是一條鹹魚而已。
如果小天死了，那就沒有翻身的必要了。
“過幾天再幫你解開封印。”海北看着陸野伸出來的手，忽然說道，“我還是要好好參悟一下該怎麽解開封印。”
陸野一愣，看着海北，有些哭笑不得。“别開玩笑了，要滅仙尊可不是小事兒，我們得抓緊時間離開這破地方，然後好好修煉。”
“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的。”海北詭秘的一笑，道，“等你真正冷靜下來再說吧。哦，對了，你看，麥子快要熟了。陳大姐沒了丈夫，還要照顧暖暖，肯定會很忙，我們幫她收了麥子再走吧。”
“喂！”陸野急了。
海北卻搖搖頭，“心愛的女人死了，自然對任何事情都心灰意懶。不過，時間總會磨滅一切的。或者，你需要一份新的感情？”
“呵……”陸野搖頭苦笑。
“夫君……過些天去找楊青一夥吧，看看他們到底安的什麽心思。”海北笑道。
陸野看着海北，很認真的說道，“我們真的不可能的。”
“嗯，我知道。”海北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似乎有些失落，“我們可以是朋友的，很好的那種。就像陸北鬥和豔無雙。”說着，海北忽然自顧自的大笑起來，“别這麽煽情了，好無聊。哪天我本體離開混沌，到時候見了面，多尴尬啊。”
陸野也跟着笑了起來。擡起手來，看着手腕上的地環。
那暗無，就在地環之内。
海北的本體，自然也在其中。
想了想，陸野脫下地環，遞給海北。“送你了。”
海北一愣，看着陸野遞來的地環，卻搖了搖頭，“你拿着吧，不想殺了我這個好朋友的話，就不要去窺天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