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咔哒——
啪!
咔哒——
蒙特利亞盤腿坐在石台旁,倚着頭,盯着台子上的棋盤,不緊不慢的挪動着棋子。
隻不過,棋盤旁邊隻有他一個人。
每一次他挪動棋子後,棋盤邊的計時器便會自動跳出一聲‘咔哒’的脆響,而後棋盤悄無聲息旋轉一周,将棋局的另一面展現在弈者的面前。
“——當我意識到尼娅的實驗失敗後,我想立刻尋求您的建議,教授。”
昏暗的岩洞裏,托馬斯默默跪坐在教授側後方,大半個身子都淹沒在岩洞的陰影下,在計時器單調的咔哒聲背景音裏,他的聲音也顯得格外壓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但最終,我克制了這個想法。因爲我知道到這個麻煩是我自己惹出來的,所以最後的決定必須我來做。所以我才沒有告訴任何人。這樣一來,至少我能掌控這件事……或者說,把這件事的麻煩控制在我的範圍之内。”
說話時,他低着頭,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的左手放着一張烏鴉面具,右手邊則擺了兩個廣口瓶,一個廣口瓶裏塞着一個透明琥珀,琥珀中央是一塊拇指大的新鮮血肉,另一個廣口瓶裏則放了一個血包,血包周圍堆砌着碎冰,淡白色的水霧積聚在瓶口,似乎下一秒就會噴薄而出。
咔哒——
計時器再次響起,棋盤平穩的旋轉了一周,蒙特利亞教授拎起那匹黑色的駿馬,斟酌許久,最終沒有落下手中棋子:“……你提到‘掌控’,你知道什麽才是掌控嗎?”
托馬斯擡起頭,看了一眼正在下棋的教授。
這種對話方式他非常熟悉,學校裏的教授們都是這個調調,所以他知道自己的答案并不重要,教授接下來想要說的話才是重點。
“……就像下棋。”
果不其然,前助教心底閃過這個念頭,耳朵卻豎的愈發直了些。
“——大部分人所以爲的‘掌控’是棋手控制棋盤上的棋子,但對真正強大的棋手而言,掌控則意味着控制棋盤的輸赢。而如果你想要赢棋,想要一直赢棋,唯一的方式就是自己與自己下棋。”
說着,蒙特利亞教授将那枚馬落下,同時輕聲念道:“——将軍。”
白棋女王長歎一口氣,摘下自己的王冠,丢在黑馬腳下,棋盤上的黑色棋子們齊齊歡呼,而白色棋子們則紛紛跪倒在地,失聲痛哭起來。
“——在這盤棋上,我是黑棋,我也是白棋。”
教授意味深長的看向略顯失神的年輕男巫:“我既可以赢棋,也可以輸棋,對我而言,輸赢無關結果,隻是一個選擇罷了。隻有足夠時間,我甚至可以打出雙赢。就像華萊士·史蒂文斯說過的那句話——我是我所行走的世界,我的所見所聞所感都來自我自己——唯一需要注意的,是不能過分關注自己的身份。當你的目光局限在某一個顔色上的時候,很容易忽略另一個顔色的棋子。”
“那我該怎麽跟自己下棋呢?”托馬斯情不自禁的開口。
蒙特利亞教授搖了搖頭。
“就眼前這盤棋,你和甘甯都已經丢掉了自己白棋的身份。”
他伸手一拂,棋盤上的棋子立刻止了歡呼與哭泣,重新整齊排列在縱橫交錯的格子裏,黑騎士長劍入鞘,白皇後撿起了王冠:“……但隻行黑棋也不全然是壞處。黑棋有先手優勢,你的每一步都會引來白棋仔細斟酌應對。
回到這次的事故上。
你就像棋盤上的一顆白子,在雙方對弈的時候,突然變成了黑子,抵近白皇後的身前,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然後現在你想自己負起這個責任,可能嗎?白棋們不會因爲一顆黑子願意負責而放下手中刀槍,放過其他黑棋;黑棋也不會因爲多了一名隊友,而選擇與白棋和平共處。所以,不要再說那些孩子氣的話了,戴上你的面具,去當一隻真正的烏鴉吧。”
托馬斯撿起左手邊的面具。
輕輕歎了一口氣。
耳邊傳來教授孤獨而有節奏的下棋聲。
當計時器又一次‘咔哒’後,蒙特利亞教授忽然開口:“湯姆,你知道我爲什麽喜歡烏鴉嗎?”
“因爲它們常常被人誤解爲不詳。”托馬斯不假思索回答道。
“有這個原因,但不是全部。”
教授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因爲這些可愛的精靈象征着智慧、藝術以及魔法與自然的和諧。它們站在奧丁的兩個肩膀上,一個象征着思想,一個象征着記憶,在那黑暗的一千年,是它們拯救了瀕臨崩潰的白丁世界。還記得我經常跟你們說的那句話嗎?死亡将我們變成天使,讓我們原來如烏鴉爪子般的肩胛骨中生出翅膀。
我不奢望你們能拯救世界。
但我希望你們能像奧丁肩膀上的那兩隻烏鴉,維持規矩與自由之間的平衡。我知道,你覺得我一直要求很嚴厲,在意實驗室裏的規矩,所以這次的失控讓你有些惶恐。
這種情緒是不必要的。
對真正的烏鴉來說,随心所欲并沒有錯,隻要你知道自己還在預先設定的規則内。就像我們在學校外面的這些實驗室,各種各樣的迹象表明它們脫離了學校的規則,但你和我,以及其他烏鴉們,都知道,這些實驗仍舊遵循着我們最初的規則。
所以,不要再自責了。
況且這次冒險并非沒有價值,你犧牲自己爲我們取得期待已久的最寶貴的實驗材料,對我們每個人都意義重大。
如果你還想從我多年的人生經驗中學到點兒什麽的話,我會說,你更可能後悔你在某個時間節點沒有做過的事情,而不是你已經做過的事情。”
最後這番話,教授說的顯然是另外一件事。
托馬斯此時情緒已經好了許多,聞言臉色微微泛起一絲赧色:“……您不覺得我們做錯嗎?”
“在很多選擇上,不論結果做對還是做錯,做了都比不做要好。”教授将手中的白象挪了一格,瞥了一眼形象還有些狼狽的助教:“——别跪在這裏了,去換套袍子吧,用一套新袍子,去迎接外面嶄新的世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