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觀鼻,鼻觀心,是非禮勿視的标準應對方式。
但今天這個法子對鄭清失去效果了。
因爲當他試圖眼觀鼻,立刻就意識到,自己眼睛看向鼻尖的時候,視線盡頭恰好是正在鏡子前面仔細打量身子的女妖。
而他試着側過頭,眼角的餘光也總是不自覺的捕捉到那抹驚心動魄的雪白。
閉眼是不可能閉眼的,躺在實驗台上的年輕男巫現在雖然還談不上‘死不瞑目’幾個字,卻也沒到安心閉眼的階段。
歪個腦袋,意思意思,以示自己已經努力過,就足夠了。
畢竟在場的諸位沒一個有資格在他面前提‘道德’兩個字。
當然,降低道德水平的後果,就是他需要同時承受實驗室主人與女妖的雙重目光壓力。或許因爲剛喝飽的緣故,女妖的眼神并無鄭清印象中妖魔的兇殘貪婪,反而帶着幾分清明。倒是托馬斯,看着他的眼神格外不善。
我還能活着回去嗎?
之前鄭清問過托馬斯這句話,當時托馬斯給了肯定的答複。但現在,鄭清突然覺得自己安全回去的概率正在瘋狂下降。
呼啦!
一襲紅裙揚起,遮掩住尼基塔的身影。
紅裙落下,她已然放下那塊穿衣鏡,款款來到鄭清的試驗台前,揀起挂在架子上的血包,看着裏面滴滴落落的鮮紅血珠,眼中閃過一絲紅芒。
“你還沒有下定決心,打算最後放他回去嗎?”
尼基塔轉頭看向實驗室的主人,冷漠的視線滑過鄭清臉上,沒有絲毫停留:“就像我之前說的,無意識的作惡比有意識的作惡給人的感覺更糟……你把他帶離學校護衛視線的那一刻起,你就再也回不去了——爲什麽要浪費寶貴的實驗材料?”
“這是兩碼事。”
托馬斯搖了搖頭,仿佛在刻意躲避女妖目光似的,轉過頭,查看試驗台上儀表讀數,态度堅決:“即便我犯了錯,我仍舊是一名巫師,我不會允許你吃掉我的學生。”
女妖發出一聲短促刺耳的笑聲。
“巫師又怎樣?巫師就不吃人了嗎?”
她大聲嘲笑着實驗室主人的僞善與優柔寡斷:“巫師最早也是一群妖魔!他們吃妖精、吃朱果、吃鸾鳥、喝龍血……吃每一種他們能打敗的魔法生物,吃他們的血肉與靈魂,把許多上古異獸吃到瀕臨滅絕。甚至到了今天,他們還在吃。這與妖魔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别嗎?妖魔隻不過比他們的食譜更豐富了一點點而已。
你所敬畏的道德,不過是一部分巫師試圖用約定出的狹隘共識束縛普羅大衆的概念。
說到底,普通巫師與妖魔、與白丁、與原始人、甚至與猴子都沒什麽本質上的區别。抛開那些外在的、華麗的包裝,其實我們隻剩下三個詞——沖動,本能、生存——這是巫師與妖魔真正的共性,是雙方可以共存的原點,也是‘烏鴉’真正誕生的理由。
巫師與妖魔這場戰争最大的敵人,其實是巫師自己。
學校讓你們覺得堕落是對巫師這個稱呼的亵渎,實際上,用道德與人爲制定的規則束縛手腳,才是對每一位戰死巫師的真正亵渎。”
如此謬論,直聽得鄭清瞠目結舌,後背發涼。
但幾乎同一時間。
他也後知後覺,意識到,剛剛女妖肆無忌憚的向他展示自己,未嘗沒有刺激托馬斯,讓他改變之前放自己一馬的打算。
鄭清決定收回之前認爲她有禮貌的判斷。
這小娘皮,一如既往的毒辣!
“這就是你在枯黃之地學到的東西嗎?”
托馬斯語氣淡淡,似乎完全沒有被女妖慫恿打動的意思:“——海水與清水都是水,隻不過一個裏面多了些鹽。人可以适當接受一點鹽分,卻不能把海水當清水來喝。”
“自欺欺人罷了。”
女妖冷笑一聲:“同樣戕害普通巫師的生命,同樣被聯盟與學校通緝,烏鴉并不比枯黃之地的堕落巫師們更高尚。完全無法理解你這種無謂的堅持有什麽意義。”
這一次,托馬斯許久沒有出聲,隻是專注的調制着試驗台上的血肉材料。
鄭清眼珠子轱辘着,在他與女妖臉上逡巡,努力放緩呼吸,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隻希望湯姆大哥能在這輪辯論中勝出。
直到血包快滿。
實驗室的主人才重新開口。
“不知道你有沒有讀過《猶大福音》。”他将調制好的血肉一份份收起,輕輕籲了一口氣:“它或許能幫你理解我們。”
尼基塔揚起眉毛:“——我從來不知道你還是一個諾斯底教派的人,如果沒記錯,你跟亞特拉斯的人關系不錯啊?即便在亞特拉斯,諾斯底教派的人也是名副其實的異端吧!”
鄭清不清楚諾斯底教派意味着什麽,但《猶大福音》這個詞他聽蕭笑提起過,腦海中有些模糊的概念。
按照‘猶大福音’的理論,上帝是全知全能的,所以祂知道所有将要發生的事情,祂知道猶大會叛變并且允許這件事發生——這在祂的‘神聖計劃’之中。
也就是說,猶大的叛變是計劃的一部分。
基督需要被叛變,所以祂讓猶大執行了自己的計劃。因爲隻有這樣才能實現‘救贖’。如果猶大不叛變,基督就不會被釘在十字架上,也就不會複活。
所以,按照這個理論,猶大才是最偉大的聖徒。因爲他舍棄了自己的靈魂,好讓基督實現祂神聖的計劃,完成祂的使命。
換言之,猶大是爲了最偉大的計劃犧牲的。
如此看來,這個理念确實夠‘異端’的。
想到‘異端’這個詞,鄭清又下意識想起稍早前在托馬斯的辦公室喝的那杯茶,當時他給那杯茶的評價就是‘異端’。
這給他一種微妙的既視感。
進入第一大學兩年,鄭清不止一次聽過‘異端’這個詞,甚至學府裏很多人直言不諱的表示,巫師與妖魔是競争關系,跟阿爾法才是真正的敵對關系,用更通俗的話來說,在九有人與阿爾法人眼中,雙方互爲異端,而曆史證明,異端比異教徒更可恨。
畢竟基督教曾經爲蘇丹皇帝祈過福,卻始終拒絕接納上帝的第二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