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克喇山上淌下的夜風拂過這座古老的宅邸,讓整個花園都彌漫着大山深處的清新,舒适宜人。蘑菇小人兒們腦袋上冒出的一朵朵陽光,次第碎裂,灑下一片橘黃色的光輝,斜斜的落在花園裏,順着客人們的腳步,仿佛鑄就了一條金色的甬道。
有大着肚子的燈火蟲從花園深處飛出,追逐着夜色下的那抹金黃,它們的肚皮一鼓一鼓的,在半空中留下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光痕。
領路的黑巫師并未與客人們寒暄,安靜的在前面帶路。客人們惴惴不安的跟在他的身後,思索着面見老宅主人時的态度。
夜色下,隻能聽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這反而更顯出了老宅的靜谧。
院子裏有涼亭,有假山,有漂亮的小花園,有水池,水池裏還有散發着磷光的遊魚。全然沒有張季信或辛胖子言說的荒涼,鄭清也沒有看到他們提及的那口水井或者水井旁濕漉漉的木桶。
侍者并未将客人們帶進屋子,而是在屋前台階下停了腳步。
台階上,站着一道高大的身影,正仰着頭看向深邃的夜空。因爲光線黯淡,鄭清模模糊糊隻能看出那道身影披着一件寬大的鬥篷,沒有戴帽兜,而是戴了一個荊棘編織的環狀頭飾,隐隐有幾條蠕動的影子在那頭飾尖銳的部件上晃動。
“主人,客人們已經到了。”黑膚男仆走到台階下,微微鞠躬,向那個穿着鬥篷的身影彙報道。
這個時候,再讓尼基塔站在代表所有人出面就不太合适了。
但鄭清還沒想好該說什麽,或者怎麽跟人打招呼。
“晚上好,先生,打擾了。”他硬着頭皮站出身,向老宅的主人打了聲招呼。想象中的尴尬并未真正出現,甚至他心底的不安也隻持續了幾秒鍾。
所有人,包括兩位女妖與宥罪獵隊的五位獵手,以及毛豆,都警惕而專注的看着台階上那道模模糊糊的身影,沒人在意鄭清說什麽,大家更關注老宅的主人會說什麽。
“好,很好。”那道身影依舊仰着頭盯着星空,并未在意客人們的禮貌,他的聲音有些含糊,又有些和音,仿佛四五個聲音同時說話:“……今晚天氣不錯,每一顆星星都能看的很清楚……尤其馬爾斯,格外耀眼。”
馬爾斯就是火星,星相學中代表災禍與戰争。
但幻夢境也能看到火星嗎?鄭清仰着頭,試圖在頭頂找到那顆熟悉的紅色星影。但任憑他眼珠瞪的酸痛,也沒找到火星的痕迹。相反,與現實世界相比,這裏的星象似乎格外繁雜,僅僅多看了幾眼,鄭清心底就産生了一種煩悶欲嘔的沖動,迫使他飛快的收回了目光。
隻不過視線的退縮并不代表内心的退縮。
蕭笑代替鄭清問出了心底的疑惑:“幻夢境也能看到火星嗎?在這座世界,火星的神秘學概念與現實中也是一樣的嗎?”
台階上,那道高大的身影終于把目光從星空收回,落在了自家的院子裏。
鄭清也終于第一次看清了老宅主人的模樣。
與想象中蒼老瘋狂的模樣不同,老宅主人意外年輕,看上去約莫三十歲出頭,鬈發黑眼,皮膚光滑,下颌還留着漂亮的小胡子。
但不知爲何,鄭清總覺得這幅漂亮的外表像一件精緻的工藝品,稍稍一碰,就會破碎。
“火星?”老宅主人微微愣了一下,旋即搖頭,指着星空回答道:“不,那不是火星。幻夢境的星空裏有火星,有熒惑,也有馬爾斯。它們長相相似,但不是同一顆星星。”
“與孤單寂寞的現實世界相比,幻夢境裏的星空要熱鬧的多。”
“這裏是幻想與夢境的世界,所以在這座世界中,意識與念頭的力量格外偉大。許多魔力無法完成的奇迹,都可以憑借意念完成——比如希望,比如健康,再比如長生。”
“也正因爲幻想的力量過分強大,現實中人類不同印象裏的星空,會同時出現在幻夢境的天空中。每個人心底都有每個人的星空,每一個人的星空都會在幻夢境的天上留下影子。”
“有的影子很淡,即便最偉大的巫師,也很難看清它的模樣;也有的影子很濃厚,仿佛化作了真正的星辰……那些影子濃厚的,是衆多影子重疊出的結果。”
“越多的共識,代表越清晰明亮的星辰。”
“越清晰的共識,倒映出越一緻的神秘學結論……就像我之前提到的,在這座世界,意識的力量非常強大,而神秘學恰恰是意識流最濃郁的結晶。”
深淺不一的和音回蕩在整座小院,鄭清聽的如癡如醉,他感覺自己從未如此接近幻夢境的真實,每時每刻,甚至每一秒,他都能從宅子主人的話裏獲取無數寶貴的知識。
以前看書上說,古代的大巫師們講道時,會天花亂墜,地湧金蓮,他一直不理解那是怎樣的一種狀态。但此時此刻,他似乎抓到了一點那種狀态的影子。
那是無數知識湧上心頭,讓你眼花缭亂的感覺。
那是餓了很久的腸胃,在看到滿桌精美菜肴後的瘋狂蠕動。
蠕動?
當這個詞浮現在腦海的同時,鄭清感覺眼角的餘光似乎看到了某些蠕動的陰影,就在星光最燦爛的邊緣。他下意識擡了擡槍口,沖着那燦爛的星空開了一槍。
砰!
淡青色的符彈沖出槍口,恍若一股微風,消失在漫天星光中。鄭清在開槍的一瞬間便後悔了,唯恐自己惡了老宅主人。
但開槍後的第二個瞬間,他卻感到巨大的慶幸與後怕。
因爲槍響之後,視線中的一切都開始破碎,像一塊被打破的鏡子。消失在鄭清視野中的不僅僅是那座燦爛的星空,還有星空下這座漂亮而靜谧的小院,院子裏黑色皮膚的仆人,以及仆人前身材高大的老宅主人。
砰!
沉悶的槍聲在所有人心底回蕩,驚醒了沉醉的客人。
鄭清睜開眼,看到了辛胖子與張季信提到的那座破舊衰敗的院子,看到了長滿雜草的小菜園,看到了圍牆上那些寬大的石縫以及順着石縫攀爬的紫藤與野薔薇,也看到了那口荒涼的水井,還是水井旁傾倒的木桶。
木桶依舊濕漉漉的,不知是不是被夜露打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