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陣很不配合,沒像骨樂園那樣對尤充滿了敬畏、感激之情,更談不上信仰了,但尤一點也不生氣,它表示理解,任何生物都有求生的欲望,否則就不能叫生物。
尤要拿回自己的一部分身體,也就是陳陣的全部血液,意味着陳陣會死,他也不生氣,同樣理解,就算生命形态不同,尤也是一種生物,隻是“生”的定義不一樣,它也想活着,給予了很多東西,沒有要求回報,隻是想把自己的身體取回來而已,也沒什麽不對。
都想活着,可是一方要活就另一方要死,這是個死局——隻有死才能解的局。
“我已經得到了一部分表層振動,就算你躲到地心深處,我也能知道你的位置。”尤對看着陳陣說道,語氣很從容。
空化隻存在一個瞬間,接着就是湮滅,這個過程是非常快的,都是瞬間的事,尤的從容,說明它的思維速度更快,溝通時,外界的時間已經無限接近停止。
“你的速度太慢,就算知道我在哪裏,也不可能追到我。”陳陣對自己的速度很有信心。
他挺喜歡尤的說話方式,很直接,沒有拐彎抹角。
“那隻是暫時的,等我收回一部分身體,速度也會變得快起來,我會來找你。”尤說着又化作一團黑煙,這應該是它的自我保護形态,煙顯然是不能和物質融合的,但也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可散可聚,就算被空化炸沒了也可以重新聚焦。
“等你來的時候,我會想出對付你的方法。”陳陣說着讓黑暗帶着空化氣泡往前移去。
黑暗的體程比以前大得多,空氣氣泡跟着變大,湮滅的威力自然也大得多,陳陣身體的骨化區域還不到一半,主要原因是關節結構複雜,特别是頸關節,脖子到現在連都沒有骨化完畢,頭部是沒有保護的。
他很可能會死。
…………
夏帆已經在極高的地方觀察了幾天。
陳陣已經遠遠偏離了苗西所說的那個位置,若是換個人來,恐怕要找很長時間才能找到,但在空中還是很好找的,那巨大的半圓體即使是在海底,從空中也看得十分清楚。
海水的動向很有趣,她這幾天一直在看,那巨大的旋渦常給她一種心驚動魄的感覺,而沸騰時的白色漣漪十分漂亮,俯看時就像是海面上有白色的小花綻放。
大海很漂亮,特别是當強烈的陽光照到海底的時候,五顔六色的珊瑚、遊魚、海草、海藻裝點着藍色的巨大畫布,這個世界上很少有人能夠欣賞到這樣的美景,夏帆一點也不覺得枯燥,有時甚至連尋找食物都懶得去找,就想這麽一直看下去。
但是這一次有所不同,海浪異常暴躁,而且持續的時間很長,平時總是劇烈的翻騰幾次,黑暗就會沖出海面,向四周延伸出去極遠,然後再收回海裏,她猜測那可能是陳陣在探測周圍是否有人,順便浮起來換口氣,可是今天翻騰的次數有點多了,黑暗還沒有沖出來的打算。
這個變化似乎在暗示着什麽,她拿起望遠仔細觀察,看不出任何異常來,但是心跳又随着不停跳起、互相拍擊的泫花而變快了。
黑暗沒什麽變化,直到突然看不見了。
黑暗化作白色的巨龍,沖天而起,竄到了百餘米的高空,滞空一段時間,這才又落了回去。
海面被白龍砸得凹進去,接着一個巨大的漣漪擴散開來,沫子很快就變得稀薄,又能看到海底的一切了,但是影影綽綽,又有了一種夢幻的感覺。
隐約有黑色的東西被漣漪推了出去,推到了海面上。
…………
湮滅異常劇烈。
陳陣在氣泡消失的同時已經向後躍到了外面,但是穿過氣泡壁的時候,沒有骨化的那半邊身體被嚴重燙傷,劇痛使得他不由自主的呼出了口中的空氣,接着就是強烈的沖擊。
比林家用的炸彈要厲害得多,強烈的沖擊将他瞬間就推出去很遠,如果是在空氣裏,阻力極小,這樣的沖擊隻會讓他飛出去,但是在水裏,阻力比地面大得多,胸前有推力,後背有阻力,要不是胸口、腹部和後背的大部分區域已經骨骼化,他的内髒很可能會像牙膏一樣,被擠得從嘴裏吐出來。
内髒雖然沒事,但陳陣還是昏迷了,他在海底失去意識,而且肺中的空氣吐了出去,加上骨骼密度很高、身體十分沉重,就這樣沉到了海底。
…………
海底的細沙因爲巨龍的沖擊而揚起,所有的顔色都被蒙上了一層淺黃,有一瞬間,夏帆似乎看到了一個人影,可又不看不真切。
倒是被漣漪推出去的黑煙變得明顯起來,而且升出了海面後,那些黑煙又不消散,反而開始聚攏。
她十分肯定那是尤,陳陣曾經跟她說過這樣的情況,尤出來了,他呢?
夏帆繼續尋找着,老式單筒永遠鏡的放大倍數還是低了一些,不僅限制了範圍,還沒辦法看得太清楚,她把望遠鏡放下來,皺着眉觀察海面,尋找着人影或是黑暗。
陳陣應該放出黑暗的,黑煙一旦聚集起來,尤就能恢複成黑影形态,到時候他就不可能逃掉了。
怎麽辦?
這三個字出現在夏帆腦中的同時,她的身體已經行動起來,朝着漣漪的中心位置俯沖下去。
…………
内髒沒有吐出來,但陳陣吐出了一口血,比珊瑚還要豔麗。
他沒有恢複意識,像塊大石頭一樣落在海底,半個身子都陷進了泥沙裏,而揚起的那些細沙由開始輕輕落下,輕輕蓋在他身上,漸漸将他埋葬。
血像輕煙一樣從他的鼻孔裏冒出來,緩緩上升,偶爾夾雜着幾個小小的氣泡,如果血能一直升到海面,那麽夏帆是能看到他的,可冒出來過不了多久就完全暈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幸好還有氣泡。
氣泡是殘留在口腔、鼻腔、氣管裏的,水灌進去後就慢慢冒出來了,搖曳着穿過泥沙,升到了水面上。
稀疏的氣泡升到海面上,大量的氣泡鑽到水裏來,形成了一隻很小的白龍一般,随着夏帆鑽到水底,再重新升起。
夏帆在海底摸索着,泥沙仍在緩緩往下落,遮擋視線,她隻能靠摸。
搶時間,摸得太急,手被貝殼、珊瑚劃破了,更多的血冒出來,某一刻,在摸到一塊岩石般的東西時,她身子一震,臉色變得異常蒼白。
血被吸走了,僅僅是一次觸碰,她的身就被吸走了很多,被吸得太快、太多,她吐出了無數氣泡,眼睛一番,也失去了意識。
黑煙向着中心位置聚焦,越來越濃,漸漸顯出人形,接着,兩團紅色的光芒亮起,看向了海底,朝着那邊飄去。
兩個變異的人,兩個身體的部份,一個有着表層振動,一個能讓它翺翔天際。
它看到了,它來到了那兩個人的上方,身體也轉變成了黑影。
可惜,“信号”突然中斷了。
…………
黑暗裏,蒼白的手抓住了抓住了蒼白的骨翼。
…………
夏帆感覺到了溫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石縫洞穴裏,在寒冷的冬天,洞裏總是會放着一塊被烤熱的石頭,靠近那塊石頭,總會感覺到這樣的溫暖。
她悠悠轉醒,微微睜開眼睛,被明亮的火光刺得閉上,然後才猛的驚醒。
聞到了烤肉的香味。
火堆裏發出了噼啪的響起,一根用樹枝穿着的烤野雞遞到了夏帆的面前,外層仍在滋滋作響,油脂仍在冒着細小的泡。
夏帆接過來,看了一眼陳陣,把烤野雞放在嘴前吹着。
誰也沒有說話,一個是向來不多話,另一個是受了太多影響,習慣性的沉默。
他們相處的時候,這樣的沉默占大多數時間,但氣氛從來不尴尬,對他們來說,沉默才是正常的。
隻有柴禾努力的想要打破沉靜,不時的發出清脆的響聲。
吃完了一整隻烤野雞,夏帆的精神恢複了不少,但是失去太多,她仍有些虛弱,身體已經變得很熱,往後退了一些,抱着膝蓋看着火。
“他們都走了?”陳陣擦着手,最先打破了沉靜。
“嗯。”夏帆輕輕點了點頭,仍看着火堆,視線沒有焦距,像是在随口敷衍。
“在海裏太冒失。”他淡淡的說道。
“我不會遊泳,而且翅膀的能力在水裏用不了。”她說了一個有些怪異的理由。
翅膀很沉重,總是會把她往之裏壓,而且沒人教她,她一直都不知道該怎麽遊。
“太冒失。”陳陣又重複了這句話。
夏帆是急着去救他才這麽冒失,換作是别人,老聽他這麽說,或許會發作,可她和他相信的時間太長,僅僅是轉頭看了他一眼,說道:“黑煙已經開始聚集。”
陳陣點了點頭,那個話題已經過去,也就沒有再重複的必要。
之後,又是長時間的沉默。
大概是身體出了問題,這天晚上二人都睡不踏實,做了夢,和同一件事有關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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