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澤滔在人們有些震驚,又有些麻木的目光注視下,仍然不緊不慢地将這大海碗的老燒酒喝得幹幹淨淨。
喝完後,又是啪地倒扣在桌上,金澤滔說:“壽院長,我算是半個主人,今晚請諸位美院領導光臨,我們很有誠意,也請壽院長拿出一點誠意,雅文敬酒你們不受,莫非真要喝罰酒?”
金澤滔語氣咄咄逼人,壽院長看看兩隻倒扣在桌上的大海碗,滑動着喉頭,卻是連半句硬話都說不上來。
金澤滔漸漸地收了笑臉:“壽院長,做個畫家是雅文的夢想,爲了這個夢想,她付出很多,美院是每一個熱愛畫畫的人最神聖的殿堂,我們很想得到你們的幫助和指點,如果有困難,我們理解,也絕不爲難。”
雖然壽院長一直竭力回避提起美院入學考試的事情,但孫雅文仿佛不受影響,一直很恬淡坐在金澤滔身邊。
但此刻,她側臉盯着金澤滔看了一會兒,輕柔說:“沒關系的,不能考上美院,我還能繼續畫畫,你不要太上火了。”
孫部長心裏歎氣,傻女兒,壽院長他們明擺着不願意幫忙,金澤滔這麽說哪是上火,他這是赤膊上陣,爲你争這一絲機會。
金澤滔面無表情說:“壽院長,你們一直回避提起美院考試的事情,如果無意提供幫助,那就不該接受邀請,既然來了,我就當你們是懷着誠意來的,我有兩意。善意和惡意,壽院長。你可任選其一,朋友,或敵人,你一言而決!”
金澤滔不但赤膊上陣,而且威逼利誘,十足的無賴流氓,對待壽院長這些文化人,你跟他軟磨。他比你還會裝聾作啞,你跟他硬泡,文人最不怕的就是跟你拍桌子。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文化人碰到流氓,斯文全掃地,金澤滔呲着牙耍狠。壽院長他們都集體失聲了,女性副書記結結巴巴地問:“先生,你在哪高就啊?”
這會兒,年輕人變成先生了,剛才還一臉傲氣的副書記說話都覺得心虛。
金澤滔沒有理會副書記的問詢,啪地把反扣的海碗翻了過來。雙手抄起酒瓶就要往碗裏傾倒,壽院長臉都白了,看起來,小夥子準備要他喝罰酒了。
招生辦主任護主心切,刷地站了起來。金澤滔冷冷地瞟了他一眼,說:“年輕人。現在還沒輪到你。”
招生辦主任少說也有四十上了,一句年輕人被噎得臉都漲成豬肝色。
他被金澤滔冷漠的目光掃了一眼,硬生生地把壓在舌頭底下的狠話都咽了回去,連忙轉口說:“先生,沒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看看她的畫作。”
金澤滔目光從招生辦主任,掃向壽院長,展顔一笑,慢慢地放下手中的酒瓶,說:“早說不就得了,雅文,給各位老師看看你的習作,我相信,美院的各位領導都能慧眼識英才。”
孫雅文從随手帶着的提包裏掏出一幅畫作,遞了過去,招生辦主任慢慢展開,這是一幅花鳥小品,招生辦主任仔細品味了一陣,下意識地擡頭問道:“這真是你獨立完成的,沒有老師指導?”
金澤滔掃了他一眼,招生辦主任連忙說:“先生,我不是這意思,就是随便問問。”
孫雅文眨了眨眼:“這一幅還是早幾天剛畫的,我在家一個人畫的。”
招生辦主任把手中的畫幅遞給旁邊的美院領導,說:“如果還有其他畫作,我們都想看看。”
孫雅文攜帶的畫作倒不少,有長卷,有條幅,有工筆,有寫意,但題材基本集中花鳥。
傳到壽院長手裏的是一幅長卷梅花圖,雖然筆法在他看來有些稚嫩,但不可否定,無論是構圖還是色彩,都很有靈性。
壽院長又是擡頭問了一句:“真是你個人獨立創作完成的?”
孫部長這時才開口說話:“壽院長,你如果讓我辨别這些畫是不是孩子畫的,我還真不能回答,因爲,所有這些,都是孩子一個人把自己關在畫室裏完成的,連我們父母都不讓進去。”
壽院長又擡頭打量了一眼孫雅文,暗自點了點頭,心裏卻在暗罵,媽的,誰說孫部長家的女兒是個不學無術,滿嘴髒話,庸俗不堪的嬌嬌女,真他媽的瞎了他的狗眼。
坐在壽院長邊上的美院黨委書記,是個八面玲珑的精明人,他一眼看出壽院長現在是左右爲難。
壽院長不甘服軟,文人的傲氣作祟,也不敢嘴硬,金澤滔面前一大海碗老燒酒還沒着落,再說孫部長女兒看起來在繪畫方面還是有點天賦的。
黨委書記沉吟了一下,說:“我們美院對真正有志于繪畫創作,并有一定天賦的孩子從來都是不拘一格的,剛才我們都看了,孩子還是很靈性的,這樣吧,專業考試,我們就權當是提前交作品了,文化課還要再加把勁。”
這是孫部長所預想的最理想的結果了,他忍不住喜動顔色,緊緊地握着孫母的手,一時間竟有些失态,這段時間孫雅文報考美院的執着太折磨人,現在終于柳暗花明。
金澤滔笑了笑抄起酒瓶,就往海碗裏倒酒,招生辦主任伸手就想阻攔,金澤滔瞥了他一眼,淡淡說:“稍安勿躁!”
壽院長着實惱火,書記态度這麽明朗,還不依不饒,你還想怎麽的,就是我們家閨女上美院,她還得參加全國統考,莫非還想要我們當場錄用?
院黨委書記連忙打圓場說:“這位先生,美院對文化課考試成績要求不是太高,如果孩子确實基礎薄弱,也不是沒有辦法,專業成績突出,有我們在場幾位領導推薦認可,學校還可以降分。”
金澤滔手一抖,差點沒有把酒灑出碗外,金澤滔瞟了壽院長一眼:“哦,還有這回事,那麽,壽院長認爲雅文是不是具備降分條件?”
壽院長看着大海碗裏明汪汪的白酒,還未落肚,已經覺是翻江倒海,真要喝下,鐵定撲倒,他隻好捏着鼻子說:“從這幾幅作品看,孫雅文天賦确實不錯,有一定的培養條件,文化課成績我們會适當考慮。”
金澤滔心裏長歎,幹得好,不如喝得好,這話不僅在基層官場适用。
喝酒是門大學問,常學常新,這一回,自己不小心扮演了一回發酒瘋耍無賴的流氓地痞,卻是比什麽縣長,宣傳部長都管用多了。
金澤滔捧起大海碗,往前一伸,壽院長一哆嗦,金澤滔笑說:“謝謝壽院長的理解和幫助,我謹以這杯酒,替孫雅文,也替她父母,感謝壽院長,感謝各位領導,先幹爲敬!”
還能喝?這一大碗下去,可就是六瓶六斤了,這才多少時間,幾乎是不間斷一口氣喝下去啊,這個胃就是鐵鑄的,也會被蝕出一個窟窿。
孫雅文扯了扯他的衣袖:“你别喝了,老師又不怪罪。”
壽院長一個激靈,連忙說:“先生盛情我們心領,敬酒就不必了。”
心裏嘀咕,你要喝下這一大碗,發起酒瘋硬要我們當場錄用,我們可擋不住。
孫父孫母沒見識過金澤滔的酒量,也連連勸說,正在這時,卻聽得門口有人說話:“唷,還真是件新鮮事,勸酒勸酒,都是勸進不勸出,居然還有人勸他别多喝,真是替水鴨腳冷,就這麽個砸不爛的夯坯,你們是不是太操心了?”
金澤滔一聲哀嚎,你媽的要來也來得早一點,我扮夯貨扮到現在,事情都談妥了,你才姗姗來遲,可憐我一世英名。
包廂裏所有人包括孫部長夫婦,見到陸部長進來,都紛紛起立,唯有金澤滔卻還坐着,金澤滔不動,孫雅文自然連屁股都沒擡。
壽院長他們可以不在乎孫部長,但對陸部長卻不敢失禮。
越海美院屬省部共管,領導班子由文化部任命,但必須得到越海組織部的首肯,所以,他們的命運也有一半掌控在眼前的陸部長手裏。
陸部長壓壓手掌,指着孫雅文說:“都坐,都坐,孫部長,這是令千金啊?”
孫部長脾氣壞,也隻限于宣傳口,陸部長脾氣壞,則是聞名全省,跟陸部長相比,孫部長算是小巫見大巫了。
孫部長不敢坐大,連忙說:“陸部長,正是小女。”
陸部長說:“出落得亭亭玉立,哎,我說,孫部長,我印象中,令愛好象大變樣了嘛!”
金澤滔心中又是大罵,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孫部長還好,孫夫人眼圈都紅了,抽抽噎噎道:“都是一場病鬧的,我們家雅文以前長得可結實了,現在都瘦得象豆芽,以前多開朗活潑,現在悶葫蘆一樣,一天跟她爸媽都說不上一句話。”
陸部長張着嘴巴,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你們家原來那個水桶腰叫結實啊,那叫肥胖好不?開口你媽,閉口我草,象是女孩子嗎?那是女流氓!
能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那是你們祖宗積德,慶祝都來不及,還要傷心哭泣,太矯情了。
陸部長郁悶地看向孫部長說:“孫部長,脫胎換骨,不是什麽壞事。”
孫部長隻有苦笑,無以言對,陸部長目光掃視過壽院長他們,最後落在金澤滔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