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下班的時間,剛想動身回家的姜田就被色狼給堵在了屋子裏:“先生這是要回家嗎?”
“是啊,倒是你怎麽還不走?”從來都是一下課就沒影的劉寶铠竟然還留在這裏:“不會是有什麽事情吧?”
色狼嘿嘿一笑:“您還真說對了,我家老頭要請先生吃酒,說是讓我等着務必請到。”
姜田想了想,這老家夥還真着急,不就是一個還看不見影子的羅刹國嘛,用得着如此興師動衆?難道說他想搶在别的武将之前得到确切的消息?
“行,我就與你同去。不過這酒還是少喝爲妙……”
打發人回家報信說自己不回去吃飯了,自己那車夫還詫異半天,别的老爺有應酬都是擡腿就走,家裏人知不知道的不太重要,怎麽這麽點小事還需要派人專門回去說一聲?不過就算不理解也不要緊,反正自己也是聽命行事,一會傳完口信還要去酒樓等着老爺散席。
再說姜田這邊,坐着劉家派來的馬車到了一處酒樓之外,由于光線漸暗,除了不遠處的前門樓子之外,姜田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裏,反正這座酒樓修建的卻氣勢不凡,光亮的漆色在燈籠的映照下顯得熠熠生輝,正中的匾額上寫着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北來順!
一直騎馬跟在後邊的色狼翻身下馬,帶着點得意的笑容:“我們回回自古便有行商、開酒樓的傳統,這大栅欄一帶本來毀于戰火,于是我家就在此處買塊地皮将老家天津衛的店鋪搬到這裏,先生看可還過得去眼?”
原來這裏就是後來名滿京城的大栅欄,隻是看現在還沒有恢複到以前繁華的樣子,卻也有不少店鋪坐落于此,至于後世北京城那些耳熟能詳的店面則完全沒有蹤影,畢竟那些老字号最多隻有二百多年的曆史,現在連影子都還沒出現呢。抛開這些不談,這個北來順酒樓還真有國公府的氣派,和那種強調意境、神韻的江南風格完全相反。若不是總共隻有三層高,那恢弘的樣子還能強上不少。
沒等姜田從眼前的樓閣上挪開,一身便服的劉均定就已經拱着手降階相迎出來:“姜先生不嫌冒昧欣然赴宴,本爵這裏蓬荜生輝啊……”
看那模樣,别說是姜田,把酒樓中連客人帶小二都吓得夠嗆,劉爵爺請客什麽時候行過這麽大的禮?除了剛開張那天還沒登基的當今皇帝來捧場那次,就沒見過劉均定肯走下過台階。
這下輪到姜田受寵若驚了,假如說以後劉寶铠繼承了家業,而他姜田來吃飯對方降階相迎,則是對自己老師的尊重,但是于公于私他和劉均定都算是上下級的關系,對方肯如此屈尊則讓姜田有點不知所措,連忙抱拳拱手彎腰行禮。
“前輩說的哪裏話,能蒙您不棄看得起我這個無用的書生,在下已是誠惶誠恐,又豈能讓您在這裏久等。”
這倆人一邊客氣着,一邊拾級而上,隻是這次姜田無論如何不敢再走到劉均定的身前。其實他對于所謂的爵位到沒什麽感覺,隻是出于對他是劉寶铠老爹的一種尊敬,否則也不會在皇帝前輩面前沒大沒小。但是在外人看來則是兩個鐵杆的帝黨正在互相謙讓假惺惺的做戲呢。至于劉寶铠此時就隻有跟在後邊苦笑的份。來到了三樓一處清淨的雅間,周圍明顯和樓下喧鬧的景象不同。幾個小厮畢恭畢敬的打開房門,娴熟的擺上幾盤開胃點心并且沏好了茶,便退出了房間掩上房門。姜田倒是和柳老頭對視而坐,但是在這種場合下劉寶铠就沒有入座的資格了,隻能站在自己老爹身後當個跟班的。
劉均定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盅輕輕喝了一口,然後很自然的朝着姜田微笑:“姜先生自從執掌禦教院以來,我這不成器的小子在學業上是突飛猛進,想必是先生教導有方了。”
姜田連稱不敢,然後便東拉西扯的跟老頭聊起色狼的學習情況,不了解内情的人看了恐怕還以爲真的是老師來家訪的。不一會主菜流水般的端了上來,定睛一瞧竟是些北方穆@斯@林菜系中有名的傳統名目,像什麽紅燒牛舌尾、黃焖牛肉,炒羊孜、烤羊排……這個菜譜放在二十一世紀能讓姜田惡心的想吐,尤其是白花花的一盤羊孜,全是油啊!這個時空的姜田别說是吐了,哈喇子差點沒流出來,就是在皇上那都沒吃過這麽豐盛的宴席,更别提在家裏爲了省錢而節衣縮食了。
“呵呵……”劉均定當然看出姜田有些心動了,隻是他這個主人還沒動筷子,姜田自然不好下手:“不知先生洗好什麽口味,我們回回就是喜歡這些實在的東西,不會那般虛頭巴腦,若是吃不慣這裏還有從天津衛帶來的獨家菜品海鮮八珍豆腐!此中的蝦仁、扇貝等物,皆是今天剛從大沽口運來的時鮮!”
能在深秋的京中吃到海鮮菜肴,可見劉老頭真夠下本的,聽到對方這種半吹噓的介紹,姜田反倒無法提起筷子了:“劉老将軍如此盛情款待,可教下官惶恐之至啊!”
就連劉寶铠都聽出這話裏有話了,心想這哥哥是怎麽了?我們家這麽下本的讨好你怎麽就不高興了?
劉均定卻沒有任何不悅的神色,相反如果姜田因爲這點小恩小惠就感激涕零,他反倒不看好這個年輕的官場新星了:“先生何出此言,莫說你乃犬子之師,單表那弱冠之年就精通中外之學深受陛下賞識,且深谙周邊蠻夷内情,此等人物我劉某人可算是高攀了!”
這段話聽得劉寶铠直想吐,姜田也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雖然不知道劉家戰死的那幾位烈士是否都如他一般,但是現在看來還就是他劉均定能支撐起偌大的國公府。憑着敏銳地政治眼光與這份低調的态度,就算哪天皇帝想拿功臣開刀了,他劉家都不會倒台。
“伯父真是說笑了,小可那些不入流的東西不過是些投機取巧的玩意罷了,怎擔得起如此謬贊?”姜田連忙放低了身價,有時候他真覺得和這老頭打交道很辛苦。
經過這麽一個插曲,雙方至少在表面上開始把酒言歡不在提敏感的事情,劉寶铠站在一旁隻能眼睜睜的看着桌上的佳肴變成殘羹,他還不能有一點怨言,不僅如此眼睛還得活泛一點,看見自己老爹和姜田誰的酒杯空了趕緊要上前斟酒。他也從一開始的不情願,逐漸有點理解自家老頭的想法了,隻是開場那短短的交鋒,就讓這小子大開眼界,感情這拉攏政治盟友的道道如此令人眼花缭亂,每句話每個字都有可能代表着某種意義,一個不留神就有可能和目标失之交臂。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眼見着雙方神經緊繃的一頓飯吃得差不多了,劉均定抄起手絹擦了擦嘴,然後好整以暇的問姜田:“先生如今也是出仕爲官,然京中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不知在家中可曾婚配或是有婚約在身?”
姜田還以爲他該問起俄羅斯人的事情了,沒想到一張嘴竟然是想保媒拉纖。如果按照正常的流程,隻要姜田搖搖頭,感慨一下緣分未到,然後就應該是劉均定恍然大悟般的發現自家小輩中有個待嫁的姑娘,或是朋友誰誰誰的女兒蘭心蕙質,他願做個中人促成好事。接下來爲了政治上的利益,姜田就要感激涕零的求請劉均定多多費心……
“唉!”姜田端起酒杯悶了一口:“伯父不提也罷,我原有一門婚事,那人家卻嫌我家軍籍出身,看不上我這個軍戶的兒子。想必陛下也是知道此事,所以才将倚紅樓賜予我聊作慰籍,誰讓那裏的姑娘們多曾是大家閨秀呢!”
前頭的話都算是正常的套路,唯獨這最後一句,變成了皇帝禦賜一座妓院給師弟,讓他撫慰心靈創傷。這個後台搬出來,能讓所有打算入主姜家後宅的女人望而卻步。因爲别看那些妓女身份低賤,但那是皇上的恩典,不是你一個诰命夫人能随便處置的。說句難聽點的話,在政治地位上弄不好還不如那些卑賤的女人,你說誰家敢把女兒嫁給姜田?一瞬間劉均定的眼中精光大盛,他好久沒遇到如此難纏的年輕人了,這可比戰場厮殺來的更加驚險,到現在他都不明白,爲什麽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子能如此機警。就好像自己面前的人其實是一個官場中的老江湖一般,這聯姻的話題算是硬生生的給憋了回去。色狼倒是沒有注意到老頭的眼神,他還在機械性的給姜田斟酒,心中想着自己這哥哥就是非同小可,天底下有史以來哪個皇帝會賞給大臣一座妓院當慰問?不過他對那個嫌棄軍戶子弟的某個小姐卻有些不忿,憑什麽我們武人就受到排擠?沒我們你這個大小姐說不定早就給野人生孩子去了。
姜田這番話的意義就在于,明明大家都明白倚紅樓是多方博弈之下才成了姜田的私宅,可你就是無法反駁姜田的說法。皇帝是不會公開承認自己的目的如此龌龊,但是也沒人會排除這個可能性。況且現在惦記着姜田這個金龜婿的除了一些土财之外,也就是帝黨這邊的人最上心,這些人就更不敢讓自家女兒和皇帝的賞賜争風吃醋。所以姜田今天釋放的這個信息足夠讓很多人暫時沉默一段時間了。接下來酒宴就到了垃圾時間,眼看着就是曲終人散的時候了,可是姜田一直沒等來劉均定向自己打聽老毛子的哪怕一點信息。難道是自己的估計有錯誤?他不得不這麽去想,也正因爲如此精神便逐漸放松下來,加上酒精逐漸撞腦,使得他爲了保持坐姿與儀容,不得不努力的将注意力集中在某個點上,說的直白一點就是他已經快進入目光呆滞的醉酒狀态了。
劉均定也知道今天大體上隻能這樣了,雖然最主要的目的沒有達成,但是至少也算是加深了彼此間的聯系,他這個皇上的師弟太子的老師,無論如何已經成了能左右朝政的人物,尋常年輕人的浮躁并沒有出現在這個人的身上。也就是說不出意外的話,此人将獲得兩代帝王的重用,無論今後如何,現在都要和對方拉近關系。原先他本想利用夕芸的事情讓姜田欠自己一個人情,但是沒想到他竟然和皇帝有着如此深厚的聯系,所以以前的布局都已經無用了,對方已經是可以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存在,他這個老家夥再不出面,說不定自己那傻兒子反倒會成爲對方陣營裏的人,這可就本末倒置了。姜田這時候的腦袋已經有點不靈光了,他心中也怕劉老頭借着這個機會搞突擊,所以極力的想穩定住心神,于是眼光在桌子上亂飄,最後盯着色狼手中的錫酒壺不動了。
“先生,先生?”劉老頭本想宣布散席,可是說了幾句場面話之後看姜田毫無反應,隻是盯着酒壺愣神,然後又試着大聲叫了兩句,對方還是無動于衷。父子倆心想這醉酒者千奇百怪,怎麽姜田會變得和傻子一樣?色狼又試着晃動一下酒壺,可姜田始終盯着它出神,并且眉頭逐漸擰了起來。
就在劉均定打算找人把他送回家的時候,突然間姜田一拍自己的大腿,奪過酒壺高舉到頭頂,然後扯着脖子揚天長歎:“哎呀……我怎麽這麽笨啊!”
父子倆這下更糊塗了,看來姜田喝醉酒之後不是發呆而是發瘋。一個常見的酒壺又怎麽會如此讓他感慨!
好像是因爲茅塞頓開,姜田的酒醒了一大半,然後重重的将酒壺往桌子上一放,站起身晃晃悠悠的朝劉均定一躬到底:“伯父今日宴請于我,卻令晚生因此而獲益匪淺,今後咱這國家的莘莘學子都要感念今日之恩!”
這好好的怎麽将話題扯這麽遠了?劉均定心想不能和一個醉鬼較真,否則你和他夾纏不清。于是也站起身抱拳拱手算是回禮:“不敢,不敢,先生想必是頓悟大道,我等愚人豈能居功。”
姜田也不廢話,抱起桌上的酒壺就跌跌撞撞的往樓下跑,老頭一見這種狀況急忙命色狼追出去攙扶,然後自己坐回椅子中陷入沉思。他今天本來是代田家向姜田求親,别看田愈平時似乎和傳統文士們往來親密,其實這人是個不折不扣的牆頭草,眼見儒林已經沒有起複的機會,便想着提前巴結新貴。于是琢磨着将田虛海的一個表妹嫁給姜田,哪怕并不作爲正妻,而是個小妾都成,反正那姑娘也不姓田。隻求将來重新劃分勢力的時候,他田家還能在中樞中有一席之地。對于這個人劉均定是一百個看不起,隻是他的政治頭腦不讓他做出沖動的事情。如果說在這之前他還沒有将姜田列爲重點照看對象,那麽現在他甚至有一種在自家尋個合适的女孩嫁過去的想法,這個年輕人城府實在是太深,絕對是個合格的政治家,也一定知道文官與武将聯姻之後會有多麽大的影響力,若不趁着現在聖眷正隆定下婚事,否則日久定然生變。
放下老家夥不提,劉寶铠不太放心姜田便跟着一同回去,讓家人牽着馬跟在後邊,他坐在姜田的馬車上好有個照應。但是姜田這邊完全沒有體會到色狼的苦心,一上車就抱着酒壺呼呼大睡起來。色狼完全無法理解姜田爲什麽會将一個酒壺當寶貝,就說自己家這錫壺用料上乘造型考究,可也不值得如此愛不釋手吧?再說了倚紅樓中也不是沒有錫器,怎麽這位今天會如此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