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碗銀筷,這玉瓷不是開了光的吧?”
桌上裝熱茶的瓷壺,瓷杯與敞口晾瓶,就是享譽京師宗教界的“開光玉瓷”,索額圖家裏就有開光玉瓷菩薩,倒是第一次見玉瓷制成的盛器皿。
“肯定開了光的呀。”
元吉大言不慚道,“何止開光,每一窯都得法王做法式才能封窯,呐,你看看。”
說着,拿起一個薄似透明的青白玉瓷碟,一翻露出底款兒,上面是七字金體時輪咒與一朱紅章印,類似奧運中國印,“看,格桑仁波切,這窯就是四大劄薩克喇嘛之一開了光的。”
索額圖眼神古怪,元吉倒是一無所覺,反而很得意:“古有官窯,私窯,今有喇嘛窯…嗯,玉窯,千年之後,清玉瓷,不會比元青花差吧?”
“不用千年之後,九爺的清玉瓷,時下就有價無市了,全是廟裏請來的。”
佟國維談起玉瓷,都是一臉服氣,“奴才兄長剛誕下長子,怕夭了,老太太吃齋念佛呢,還請九爺賜尊玉佛,好請回家日夜拜祭。”
玉瓷就是英國骨瓷,陶土中加了三四成骨粉,胎薄強度高,色澤亮麗。不過與鑽石一樣,表面會氧化黯淡,要會維護才會日久彌新。
元吉沒當回事,随口答應下來,“回頭我也備份禮,孩子沒起名吧?”
這年頭孩子夭的多,一般周歲前甚至直到斷奶前都不起名,怕被小鬼叫去。
“名兒倒是早起好了的,叫鄂倫岱。”佟國維應道。
“嘿。”
元吉心中一笑,佟國維所在的佟家就是漢人,漢軍旗,隻不過因爲康熙生母的緣故,被擡入滿洲旗後,處處以滿洲人自居。
冒名攀附當初救了努爾哈赤的佟佳氏,把“佟”姓改成了“佟佳”不說,子孫起名比滿洲人更像滿洲。
滿洲姓氏都是土鼈,佟佳與董鄂,葉赫等大多滿洲姓一樣,全是地名。源頭論的都是地域的同鄉,不是血緣的同宗。
佟家改成佟佳,滿洲人一聽?老鄉!
倒是鄂倫岱這個鬼名字,怎麽聽起來有點熟呢?估計是在曆史上留了名的人。
幾人聊着,茶盞一放,一壺菊花白酒就上來了。
菊花白酒就是禦酒,很簡單的白酒浸漬藥材,蒸餾提取。
宮裏喝的都是“花”酒,菊花,桂花,蓮花,五加皮等,再浸漬藥材蒸餾。
“天上人間”的酒與宮裏的方子和釀造工藝是一樣的,不見得好,隻是與皇上喝的一樣。
一卷水墨山水大卷軸上了過來,起筷前,桌旁的六人先舉杯走了一巡。
畫卷之上還放着幾杆毛筆,上菜的服務員報了個菜名:“如畫江山”。
“這是菜?”
索額圖盯着面前展開的一副畫軸,九根毛筆,愣住了,“如…如畫江山?”
“拭劍當椽,五嶽磨硯,研三江開墨,染八萬裏山河。”
旗袍服務員的聲音挺好聽,指着畫上的五嶽三江,三橫三縱一弧山,四高四低三平原,笑着介紹,“這不是如畫江山,又是哪個?”
一席人被女服務員驚住了,元吉倒是沖上菜的妹子一擺手,曬道,“甭聽她白活,乳化江米,山藥,芋頭,簡稱乳化江山。”
說着,拿起一杆毛筆在畫上蘸蘸,拿起來一口咬掉了毛筆頭,哼唧道,“芋頭拔絲,嘗嘗,五嶽三江味道各不同,多研幾處山嶽河川,味道大不相同哇。”
五個侍衛對望了一眼,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莫名的神色,把江山當菜吃?
郎坦看向菜的眼神更是閃過一抹異彩,他領兵征剿過李闖餘孽,明白軍事地理的要害。
從一盤菜上,他就一下理解了河套爲何被稱爲走廊,爲何狹窄的河套一斷,西域就會全成飛地。
他同樣一下理解了京師作爲側翼突出部,相對于蒙古高原的軍事地利。
他是懷着非常複雜的心情,拿毛筆把京師蘸平了的,一邊把毛筆頭伸入嘴内咬掉,品嘗着芋頭絲的味道,一邊沒話找話道,“九爺,這就幾根毛筆,蘸不完那麽多地兒啊,京師有點甜,你們那什麽味兒?”
“川蜀有點辣。”圖爾善咀嚼着毛筆頭。
“盛京能吃出玉米番薯的甜味。”
佟國維閉目回味了一下,“蒙古察哈爾,科爾沁部,該是羊肉膘。”
“太行山脈是紅糖,這我倒是吃的出來。”
索額圖盯着缺了個頭的毛筆,一臉狐疑,懷疑自己的味覺出了問題,“嶺南是不是壞了?怎麽是臭的?”
“那是榴蓮。”
元吉細嚼慢咽,頭也不擡道,“一種南方水果,看來你吃不慣。”
“洞庭該是魚露。”
黃海眉頭輕皺,“鄭家的大員,似乎有點烤雞的味道?”
“烏克蘭之夜!”
幾人正在探讨彼此吃到的味道,兩個旗袍女服務員,又端來了一盆菜,五人懷着期待的心情,等待女小二掀蓋兒,結果蓋盆的銅蓋一掀,滿桌嘩然。
“啥玩意?”
索額圖被期待與現實巨大的反差打擊到了,用銀筷子指着一盆豬蹄兒,一臉愕然,“這不豬蹄兒麽?爲什麽叫烏克蘭之夜?”
旗袍女小二嘴角挂着禮貌的微笑:“藝術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螞蟻上樹是有螞蟻還是有樹?佛跳牆裏就有佛了?”
“唔?”
索額圖一懵,不跟女人一般見識,扭頭請教元吉,“九爺,這怪名可有緣故?”
“我也不知道。”
元吉咬着銀筷子,“這兒西夷的廚子都有,誰知道搞些什麽亂七八糟的菜出來,莫名其妙,估計那個叫烏克蘭的地界,夜裏多野豬出沒吧。”
元吉暗道,我他媽哪知道豬蹄爲啥叫烏克蘭之夜?這“神仙廳”建築構型就是按京城的老莫來的,莫斯科餐廳,那裏面的豬蹄兒就叫烏克蘭之夜。
沒給你上個空盤,叫“斯大林的清洗”就是好的了。
幾人吃喝談笑,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殘盤一撤,又重新上了果點與綠茶。
剛喝了口茶,代敏從隔間外拐了進來,禀報:“爺,施琅求見。”
“唔?”
元吉一皺眉,又松開,擺手道,“告訴他,故人相逢,一起喝個茶,吃個瓜,洗個澡,按個摩,餘事不聊。不用他求見,我請他,問他來不!”
代敏一拱手,退出去回話了。
“見他幹嘛?”黃海,索額圖等人皆皺眉。
“我老上司啊。”
元吉一笑,“渡海攻廈門的時候,他是提督福建全省水師總兵官,右都督。爺是個半分佐領的骁騎,小馬甲呀。人施軍門當年沒把咱當馬甲,現在人讓挂起來了,我還認他是當年的施軍門,也就是了。”
“九爺仗義。”郎坦與圖爾善誇道。
“别扯淡了。”
元吉就笑,“人現在也比爺官爵大,我不過仗父祖之名顯貴于前,既是故人,其今又落魄,反倒不能不見。可爺與施琅看法一緻,如此,反倒幫不上他。”
“九爺與末将看法一緻?”
一個方面闊臉,面白無須的矮車軸漢子趟了進來,恰聽到最後一句,昂聲問了句才一打馬蹄袖,準備跪拜。
“别介,我都沒稱末将呢,你請哪門子的安?”
元吉沒叫施琅什麽軍門,而是阻止了施琅的請安,端坐在椅子上直言道,“施琅啊,你去年上的《邊患宜靖疏》,朝廷明發了,我也看了,你說的有道理。鄭逆兵不過兩萬,船不足二百,是宜早剿不宜放任。
爺倒不是壓你一定能打的過鄭逆,海上的事兒沒個準,一場大風就全歇菜。爺是壓拼消耗,鄭逆拼不過大清。與其任其騷擾沿海五府,行疲我壯彼之故伎,不如與其拼消耗。剿撫并用,看誰先熬不住。
顔思齊開台至今,大員島上鄭逆連帶山裏的土著,加一起不到十萬人,近二十年,人口年增長僅爲人口總量的百分之三。
即便按旗裏抽丁的規矩,五人一戶,兩戶抽一丁,年新增兵源不過250人,打掉它三條船的事。熬它三年,就能熬的它家家披麻,戶戶戴孝。
即便你讓風吹沒了,再遣一員水師将領,接茬兒跟鄭逆熬着就是,正好練水師。”
頓了頓,又一攤手,“可你跟我說不着啊,我一守宮門的,你得跟宮裏的皇上說去啊。”
施琅如今是第二次衛宿京師,被挂在京裏了。上次是順治十三年,在京挂了三年内大臣,窮到要靠老婆給人縫補度日。
他倒不是爲國操勞,就是想報父兄全家被殺之仇。
施琅降了三次,第一次是跟随鄭芝龍一起降清,這是忠,是義。
施琅吃的是鄭芝龍的飯,不是明朝的飯,陪着大哥一起降,一起死,是忠,是義。
起碼在要離刺慶忌,豫讓斬空衣的春秋,與大漢朝的倫理,是這樣。
田橫的三百小弟,也是陪大哥一起慷慨赴死的。
當然,按儒家那套,肯定是漢奸,私啊公啊什麽的。
忠義不兩全,忠孝不兩全,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說的挺有道理。
雖然你大哥對你好,可你大哥投辮子,你就得大義滅親。
怎麽能爲大哥,就背叛國家,背叛漢人呢?賣國,漢奸!
儒家這套道德理論,小義都不講,還講大義?義氣都不講,講浩然正氣?信義都不講了,居然還能講道德?這邏輯太了不起了,不漢奸遍地都沒天理。
爲了什麽狗屁國家,狗屁漢人,狗屁大義,居然滅親?
親都能滅了,漢人,國家,反而不能滅了?
親都能滅,那還有啥不能滅的?
滅就對了,發現癌細胞,不滅留着幹嘛?
一起死?
你不是讓我殺親戚,就是讓我爲了國啊,漢啊,爲了這啊那啊的去死。
你到底是什麽東西啊?
你咋不去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