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申時,崇康帝還在同賈琮叮囑去大同府後的諸般事宜。
事情沒那麽簡單,不能蠻幹,隻能智取。
大同總兵方程不是江南六省錦衣千戶所那些廢物,僅僅仗着火器之利,絕不可能拿下擁兵十萬的方程。
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悍将, 也未必在意他們在京城的家眷。
尤其是方程父母雙亡,都中宅第中隻有妻兒。
可女人孩子,方程并不缺,他在大同府有的是。
而且,武王之威,未必那麽有用了……
“貞元勳臣在京中連連折倒,而武王也未發一言, 你以爲他還是從前那個王爺?這世上什麽都會變,尤其是忠心,更是可笑。你若果真以爲拿着武王令和他身邊的親兵就能讓方程乖乖赴京領死,那就太幼稚了。”
崇康帝給賈琮潑着冷水。
賈琮想了想,點頭道:“陛下所言有理,武王的光輝早已褪色,當初臣未下龍首原,都被人以軍弩伏擊,從那時起,臣就知道武王不再是當年的武王了。不過,臣以爲方程總不會在明面上就敢蔑視武王令和武王府親兵。他撞客心生惡鬼,不代表他手下的參将、遊擊們也都心生惡鬼。臣不敢大意,但是,一個喝兵血喝的喪心病狂,将兵卒視爲佃戶奴仆的将軍,臣以爲, 他不會有多得軍心。臣去大同府之後,先潛伏起來,等聯絡到一些忠義之士, 再将方程并其當局一舉斃殺。太平盛世,就敢擁兵自重,妄圖形成軍閥割據,當殺!”
崇康帝看着賈琮,見他這般大的殺性,怎麽看都覺得順眼。
賈琮知進退,從不插手朝政,也不在朝廷上安插官員,他甚至從不和文官來往。
而也極少與武将們勾連,一心當他的錦衣衛指揮使,還當的頗爲出色,根本不怕成爲孤臣。
這樣忠心耿耿,又注定不可能造反的臣子,哪個皇帝不喜歡?
而且,這種性子尤其對崇康帝的心思。
隻可惜啊,他時日不多了,不然這對君臣,必然能開創前所未有的盛世……
念及此,崇康帝心中生出一股暴虐之意,寒聲道:“你放手去辦,不管是死是活,一個半月内,一定要将方程帶回京來。等他回京後,朕要将他九族片片淩遲!”
賈琮聞言,心頭一凜,躬身應道:“臣遵旨!”
“主子爺……”
這時,在外面聽一個小黃門兒耳語了數句的戴權走來,輕聲道:“皇貴妃娘娘歸甯省親的時刻到了,皇貴妃娘娘想來和主子道個别……”
崇康帝不耐煩道:“讓她自去就是,不必再見。讓周圍人好生看顧着,有半點閃失,後果他們自己知道。”
戴權聞言,忙應下後,又出了東暖閣去傳旨。
待擾亂的人離開,崇康帝再問:“你準備幾時出發?”
賈琮想了想,道:“越快越好!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今日臣在軍機處說了打算,便有一絲可能洩露出去,讓方程有所準備。而且,方程多半在京中也有耳目。所以,臣打算一會兒離宮就出發。賈家正在迎貴妃省親,誰都不會想到,臣現在就會前往大同府。一步快,步步快。臣将叛逆方程斬了,早日回來,再爲陛下效命。”
崇康帝聞言,都微微動容,凝眸看着賈琮,道:“現在就走?”
賈琮點點頭,道:“兵貴神速。”
崇康帝微微吸了口氣,輕聲道:“若朝臣皆如愛卿,朕何止于此……”
賈琮大禮拜道:“臣不敢驕傲,實是臣受陛下恩眷太重。以臣微末之功,初封伯,再封冠軍侯。古往今來,聖眷隆重如臣者,屈指可數。臣願爲陛下之霍骠騎!”
這麽肉麻谄媚羞恥的話,實在不該從一個氣度淡然的少年口中說出。
但求生欲爆棚的賈琮,此刻甯肯姿态放低一點,也要在這頭即将死去的暴龍心中,留下忠臣孝子的好印象。
因爲賈琮感覺到,這位人間帝王,好似快要失控了……
……
“哦?問我借武王令?”
慈甯宮中,葉清看着躬身賠笑的戴權,莫名其妙道。
一旁太後更是如同看二傻子一樣看着戴權,目光漸漸不善……
見此,戴權一張老臉漸漸發白,結巴道:“清……清小主兒,是……是那……是那冠軍侯派奴婢,前來相借的……”
葉清好笑道:“他算老幾?”
戴權聞言,隻覺得一輩子老臉算是丢的一幹二淨,心裏把賈琮罵個狗血淋頭,就要告退,卻聽太後忽然問道:“那冠軍侯,可就是賈貴妃的弟弟?”
戴權忙答道:“是的,太後娘娘。”
自那日太上皇駕崩,太後和天子起了正面沖突,當場摔倒在地,幾乎薨逝,将崇康帝吓的跪地請罪,戴權就知道太後便是當下最惹不得的人。
若太上皇剛死的“不明不白”,太後也緊跟着鳳危,那整個天家幹脆直接崩潰算了。
太後被救醒後,就好似一下老了十幾歲,也記不得天子對他的不敬了,也不記得太上皇死的不明不白了,整日裏都有些暈乎。
但越是這般,崇康帝越是看重,絕不允許太後此時出事。
所以同太後說話,戴權打起十二分小心。
太後聞言,“唔”了聲,“小聲”對葉清道:“小九兒,這個人還是要拉攏一下的。不然等哀家死了,就沒人護着你了,哀家怕有人對你不利。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
葉清聞言,瞥了眼都不知該把耳朵藏到哪裏去的戴權一眼,點點頭道:“既然太後這般說,那我就借他一次罷。你告訴賈清臣,他欠我一次人情,日後他可别不認。”
戴權忙點頭哈腰賠笑道:“斷然不會,斷然不會,有太後娘娘和皇帝主子作證,天下誰人敢賴賬?”
“去吧……等等。”
葉清叫住正要離去的戴權,問道:“賈清臣借武王令什麽時候還?”
戴權随口道:“一會兒冠軍侯就出京,最遲一個半月……額。”
似乎意識到說漏嘴了,戴權忙掩住口,眼睛骨碌碌轉。
葉清嗤笑了聲,擺手道:“行了,我不多問了,讓他早點給我還回來,好歹是個紀念。”
戴權如臨大赦,忙不疊的答應後,匆匆離去。
身後,傳來葉清開朗的笑聲:“來,老祖宗,再吃片梨潤潤嗓子,咱爺倆兒再唱一曲兒……”
“梨花開,春帶雨。”
“梨花落,春入泥。”
“此生隻爲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癡……”
……
“你和小九兒什麽名堂?”
手裏把頑着武王令,崇康帝面色陰晴不定的看着賈琮問道。
賈琮猶豫了下,答了兩個字:“孽緣。”
饒是以崇康帝堅硬冰冷的心性,聽聞這二字,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目光古怪的看着面色惆怅的賈琮。
見你娘的大鬼了……
他素來知道讀書人不要臉,越是才子越是渣,還不要臉的天經地義。
這天下第一才子,莫非就是天下第一不要臉之人?
不過崇康帝現在也沒心力理會這些,随手将武王令丢給賈琮,道:“那麽,你現在就出發?”
此刻外面天色已暗了下來,即将入夜。
賈琮吸了口氣,大禮拜道:“請陛下再賜天子劍,使臣皇威加身。”
崇康帝聞言,因武王令出現而憋悶的心情舒緩了些,倒也沒再多說什麽,讓戴權取來了之前從賈琮處收回的天子劍,又賜給了他。
而後,看着賈琮闊步離去。
希望,他能早日歸來。
穿過殿門,看着殿外暗下來的天色,崇康帝心中頗爲郁結:
可恨啊,朕隻有兩個月的時間了。
蒼天無眼,何其不公!
可恨!
可惱!
那些叛逆還不肯消停,合該千刀萬剮,淩遲處死!!
崇康帝站在那,無端的暴怒紅了眼,見此戴權恨不能将身子縮成一團,尋條縫隙藏進去。
隻這兩日,就被因些瑣碎小事杖斃了十來個小黃門兒。
如今宮中火者都視往日飛黃騰達的聖地養心殿如地獄啊……
……
神京西城,公侯街。
街頭巷口,俱系帷帳擋嚴。
賈家賈母、王夫人等有诰命在身者,皆按品服大妝,等在榮府大門外。
賈政則攜賈家諸子弟等在東街門外,靜悄悄,耐心等候。
天色漸暗,王熙鳳于園中調度,一時傳人一擔一擔的挑進蠟燭來,各處點燈。
園内各處,帳舞蟠龍,簾飛彩鳳,金銀煥彩,珠寶争輝,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
府門外,正當諸人等的心焦之時,忽見自東街門來了一對騎着高頭大馬的紅衣太監。
自東街門下馬,将馬趕出帷帳,而後垂手面西站着。
半日功夫後又來一對,陸陸續續共來了十餘對後,方聞得隐隐細樂之聲。
一對對龍旌鳳翣,雉羽夔頭,又有銷金提爐焚着禦香,然後一把曲柄七鳳黃金傘過來,便是冠袍帶履。
又有值事太監捧着香珠,繡帕,漱盂,拂塵等類,一隊隊過完,後面方是八個太監擡着一頂金頂金黃繡鳳版輿,緩緩行來。
賈母等連忙路旁跪下,早飛跑過幾個太監來,扶起賈母、王夫人來。
那版輿擡進大門,入儀門往東去,到一所院落門前,有執拂太監跪請下輿更衣。
于是擡輿入門,太監等散去,隻有昭容,彩嫔等引領元春下輿。
隻見院内各色花燈爛灼,皆系紗绫紮成,精緻非常。
上面有一匾燈,寫着“體仁沐德”四字。
元春入室,更衣畢複出,上輿進園。
隻見園中香煙缭繞,花彩缤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氣象,富貴風流……
入園後,元春下輿乘舟遊園,一路遊曆觀賞。
不過也是走馬觀花罷,終了,在省親别墅側殿換了衣裳後,招賈母、王夫人并迎春姊妹等人進殿說話。
歸家終見至親,元春欲見家禮,賈母等人卻跪止不疊。
骨肉至此,早已國禮高于家禮。
皇貴妃之尊屈身下拜,她們如何當得起?
見她們如此,元春滿眼垂淚,作罷後,方上前厮見。
隻是一時間雖有千言也難出口,隻能相顧落淚。
李纨、王熙鳳、迎、探、春姊妹們俱在旁圍繞,垂淚無言。
半日後,元春方忍悲強笑,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說到這句,不禁又哽咽起來。
衆人忙上來解勸,賈母等讓賈妃歸座,又逐次一一見過,又不免哭泣一番。
賈妃因問:“薛姨媽,寶钗,黛玉因何不見?”王夫人啓曰:“外眷無職,未敢擅入。”賈妃聽了,忙命快請。
待寶黛進殿,元春格外多瞧了兩眼,暗自點頭。
後又傳旨賈政進殿,父女隔簾相見,一番勸勉後,終将寶玉傳至。
看着自幼帶大的骨肉手足已長的這般大,元春淚如雨下,被勸住後,叮囑寶玉好生進學長進,但也不可太刻苦,熬壞身子非孝道。還讓他多同賈琮學……
見寶玉愈發不自在,賈母到底心疼,便岔開話題問道:“你琮兄弟早起就入了宮,我原道他能送你回來,怎還不見人影?一點禮數也不懂。”
元春笑道:“散了百官宴,他就被陛下招至養心殿議政,連我去請旨歸甯,陛下都不得空見我,可見有大事在商議,我這回娘家,也不過是小事,哪裏能耽擱他們國朝大事?”
賈母:“……”
元春回過頭,又以長姐的身份教寶玉道:“你和琮哥兒一天的生兒,雖不能和他這樣天縱奇才比,卻也不好相差太多……”
寶玉:“……”
好在元春見好就收,到底難得回一次娘家,不願讓家人太難堪。
外面賈政又請示園中諸景題名何處需要更易?
元春乃命筆硯伺候,親拂羅箋,将此園題總名爲大觀園。
又改題“有鳳來儀”爲“潇湘館”,“紅香綠玉”爲“怡紅院”,“蘅芷清芬”爲“蘅蕪苑”,“杏簾在望”爲“浣葛山莊”……
看着元春将自己之前命名的匾名一處處改去,寶玉眼淚都快下來了。
他前兒還同家裏姊妹們吹噓自己有靈氣才賦,如今……
他難過,元春卻寫的痛快,改完題名後,興緻不減,又提筆寫了一首七絕:
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築始成。
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錫大觀名。
……
戌時三刻,僅僅三百騎輕騎自神京西門開遠門而出,爲首一人勒馬回首,望了眼居德坊方向突然升空的璀璨煙火後,毫無留戀之色,揚鞭躍馬,往北而去。
待他歸來時……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