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環外,距京有兩個多小時的車程,說是京城吧,和農村差不多,原本就是遠郊農村,從市裏到這兒已經是日上三竿,初到之時,卻像穿越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一樣,傻眼了。
好大廠區啊,光那大門能并排進幾輛重卡,好高的院牆啊,牆上還挂着攝像頭;好嚴的保安呐,門口居然還安了崗哨,就跟京城裏那些裝逼單位一樣,就差手寫個牌子挂上:軍事禁區。
“新華肉聯,始創于1956年,是集屠宰、畜禽加工、獸禽類藥物研究于一體的大型現代化企業,目前有在職員工一萬六千人,廠區占地面積266畝……分廠十七處,産品遠銷全國九個省市……”
耿寶磊拿着手機,在讀着度娘給的消息。
“沒法查啊?”丁二雷傻眼了,就他這樣敢進門,八成得被得豬頭肉的。
“混不進去啊?”包小三也難爲地道,這可不像粗放管理的廠區,爬上牆上就能跳進去。
而且,兩人天生賊性,幾乎同時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
沒人啊,除了機器的轟隆聲,除了空氣裏彌漫的肉味,廠外的街道,就看不見什麽人,因爲這個廠子的存在,舊村落早就沒影了,取而代之是一片住宅樓,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小鎮,企業辦社會,老模式了,不過像這樣能曆經幾十年,恐怕也不多見了。
“這還用說嗎?主要都晚上作業,冷凍車配送還不都在晚上,市裏交通本身就不好,這十幾輛的大廂車進去,那不麽往死裏堵。”耿寶磊道。
“應該是,這種廠子都三班倒……不好辦啊,尼馬像這種老廠,自己都有派出所,跟個小社會樣,來個外人就揪得住。”丁二雷道,包小三不信了,你咋知道涅?丁二雷交實底了,哥以前就是印刷廠的八級工好不好?你以爲哥那印刷水平那兒學來的,都是職業培訓學校正規學習出來的。
就是嘛,哥以前也是中專生,文化人,不是爛人出身好不好?包小三不屑了,直指着他道:“你拽個屁呀,我沒文化我無所謂,你都正規學校畢業的不幹正事,有什麽拽的,你應該感到羞愧。”
“不要懷疑我的職業技能啊,我假證和真證做的一樣好,不偷工不減料,分不清真假,有什麽可羞愧的。”丁二雷不屑道,在自己那個專業領域,他是最好的……爲什麽是最好的呢,因爲之前有很多比他更好的都抓起來,然後二皮兄弟就成了當之無愧的王者。
“别争了,你們倆有完沒完……想想轍,看看咋辦?”耿寶磊道。
三人沒敢靠近廠門,就坐在離廠外一公裏的地方遠遠地看,混進去?不可能,這種地方打卡,刷臉可不管用;摸過去,那更不可能,除非有飛檐走壁能躲過攝像頭的水平,更何況丁二雷說了,他一看那公安安樣的警亭就腿軟,這活我不去,就這張臉長得太嫌疑,走到那兒警察叔叔都會多盯幾眼,還是你們去吧。
這話惹得包小三摁住他捶了兩拳,不過天生猥瑣,任何精神激勵都是不起作用的,更何況就包小三也覺得這裏有點難如登天了,耿寶磊和仇笛通了個話,仇笛說了,實在不行,就多拍點外景,先放下再到下一家。
于這是仨晃晃悠悠,像鎮上的二流子,圍着廠區轉了半圈,還真如丁二雷所說,剛到廠門不遠,那幾位保安就不懷好意的盯上了,然後仨人不敢停留,直朝那片住宅區遛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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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仇笛在城市的另一頭,和一身大衣,帽檐遮臉的崔宵天安靜地等在看守所的門外,足足等了兩個小時了。
“怎麽還沒放人啊?”崔宵天有點焦慮了。
“機關的辦事效率就是如此,習慣就好。”仇笛道。
“你好像對這兒挺習慣?”崔宵天随意道。
“是啊,來這種地方探視很多次了,能不習慣嗎?”仇笛道,他看看崔宵天,總覺得曾經一起厮混的人應該有點感情的,他問着:“你們爲什麽都……沒來看他?好像我聽說,馬樹成當年對你們都不錯。”
“确實不錯,我窮困潦倒的時候,租住到京郊地下第三層,窮得連方便面都吃不起了……呵呵,那時候他正在找會跟蹤偷拍的人,找到我時,你知道花了多大代價?”崔宵天問。
“應該不高吧?”仇笛道。
“就一頓豐盛的午餐,然後特麽滴,我就扔下曾經所有的藝術追求,跟上他幹這個了。”崔宵天自嘲地笑笑道:“所以我内心很敬畏這個人,是他成就了今天的我;不過同樣我也最恨這個人,也是他把我變成了今天的這個樣子。”
“你很後悔成爲今天這個樣子?難道會比你租住在地下室三餐不繼更差?”仇笛問。
“相信我,不會更好,這個世界是出賣力氣、出賣智商、出賣青春甚至出賣肉體的人,都可能得到同情,唯獨我們沒有資格得到,你知道是爲什麽嗎?”崔宵天道。
“爲什麽?”仇笛愣了下,沒想到這個死玻璃,還有一副哲人的頭腦。
“因爲我們出賣的是良心,别人隻會痛恨,不會同情。”崔宵天道。
“但你在别人同情人差點活不下去,而在别人痛恨,卻活得很滋潤,不是嗎?如果讓我選,我也不會選同情的,大多數時候同情,都會夾雜着鄙夷和欺淩。”仇笛道。
“對,我有點喜歡你了,看來我們都經曆過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不過我可提醒你一句,這一行可沒有信任可講,老馬就是被人坑了,當然,他坑的人也不在少數……你在這行做得越優秀,可能遇到了坑就會越多。而且,我實在看不出,你這麽對他會有什麽好處?”崔宵天問。
“難道你一點都沒有知恩圖報的意思?”仇笛問。
“他在我身上已經掙到了足夠多的回報,我不欠他。這行誰也不欠誰,誰被坑了,隻能怨自己命苦。”崔宵天道。
說到此處時,鐵門咣當一開,穿着褪色西裝,身形佝偻的馬樹成在管教的陪同下出來了,管教遞給他一張釋放通知。馬樹成像被訓練得條件反射一樣的鞠躬,那腰估摸着是鞠躬多了,已經展不直了。
這一刻,那怕就崔宵天也有點黯然,仇笛回看他那麽張英俊的臉,微微地在抽搐,八成應該是覺得自己總有一天也會有這種待遇,仇笛寬心道着:“别緊張,裏面和外面一樣,也是一個社會,也戴着假面具生活……哦,或者應該叫勞動改造,大多數改造後,性格和能力,都會得到升級,像打遊戲一樣,出來就滿血複活,增加新的技能。”
崔宵天噗聲笑了,馬樹成慢慢向他們踱來,正好看到,像是被這個笑容刺了一下一樣,好複雜的眼神看着仇笛和崔宵天。
“來,擁抱一下。”仇笛摟着崔宵天和馬樹成,把兩人勉強地抱了個,馬樹成笑着道:“他喜歡的,不是這類男人。”
“都一兩年了,你怎麽知道他不會變,剛才還說傾慕您呢。”仇笛笑道。
“我聽得出這句是謊話。”馬樹成不客氣地道,審視着崔宵天,似乎兩人曾經尚在芥蒂,仇笛卻是攬着老馬對崔宵天道着:“看看,老馬一點都沒褪化,第一句就發現謊言了,底片,說句真話讓老馬聽聽。”
真話,有什麽可說的呢?崔宵天看看剛從人民敵人陣營裏走出來的昔日夥伴,面色灰暗、頭發半白、身形佝偻,眼睛混濁,他有點同情地道着:“老馬,我是你帶出來的,雖然我們之間有過不快,可我并不恨你……有需要幫助的地方你吭聲。”
“這是真話。”馬樹成難堪地道着:“不過比謊言還難聽,你在可憐我?”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崔宵天有點慌亂,看得出這個人很讓他忌憚,馬樹成信步而走,他一時都忘了跟上,反倒是仇笛很随意,直叫着崔宵天道:“底片,他不請你吃過一頓飯帶你上路嗎?今天還了帶他上路,兩清了。”
這樣也行?仇笛這麽痞痞的說話,崔宵天愣了下,馬樹成伸指一忤仇笛道着:“壞種,看來你給我找上事幹了,不過我現在可是垃圾股,你投資在我身上,不怕血本無歸?”
“萬一遇到利市,也有可能賺翻啊。”仇笛笑道。
三人走向了車,崔宵天開着車門,坐定時,他不确定地問仇笛:“去哪兒?”
“剛才不說了嗎?欠我一頓飯,還了這頓,咱們就兩清了。”馬樹成懶懶地道,眼裏閃着狡黠,那還是在管教面前鞠躬喏喏的樣子。
崔宵天詫異地看了仇笛一眼,他無從理解仇笛和老馬間是怎麽建立信任的,不過現在他也在下意識地按部就班,不知不覺對仇笛産生了一種盲從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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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鮮的廠區之外,走不了多遠就不光鮮了。
石頭砌的壩,壩外臭水溝,那味道像是中和了上百家飯店泔水的味道,偏偏你還能分辨出濃重的肉味和調料味,幾乎無可名狀味道嗆得三人捂着鼻子,不敢往壩邊走。
嗅覺被虐還是輕的,接着是視覺被虐,這個鎮背後幾乎就是垃圾山,廢料、動物骨架,毛發,禽羽,還有花花綠綠的塑料袋,看得你胃裏不自覺地有翻江倒海的感覺。
耿寶磊有點受不了,奇怪的是,他看包小三和丁二雷,嗨,屁事沒有,包小三吧揀破爛出身的,丁二雷也沒事?他試探地問着:“二皮,你怎麽一點事都沒有?”
“習慣了,我們住的那地方,比這髒多了……昨個看了笑話裏,國人出境旅遊,一出國外城市哇一口新鮮空氣吸得,醉了,昏倒了,醫生都救不過來……一看護照,哎媽呀,中國人……趕緊地,汽車開過來,放排氣管口聞聞尾氣……一嗅,我…操,救過來了,病人一下子精神振奮喊着:這才是家鄉的味道……”二皮搖頭晃腦,笑得猥瑣無比,耿寶磊已經套上口套了。
包小三和丁二雷故意搗蛋,兩人拽他的口套,三人撕扭着早忘了來意。正鬧着,一幢開放式的舊單元樓裏跑出來幾個男子,有人在找磚塊,有人拿噴漆罐,有人在找合适地方了。
“咦,這是幹啥?二皮,你同行?”耿寶磊好奇了,市井流氓,都是同行,二皮無所謂地道着:“要債的。”
果真是要債的爛人,一個拿噴漆罐在牆上噴着:XXX,欠倩還錢。
另一個拿着磚塊,叭唧,已經把二樓的玻璃給砸了,還有一個在噴着:XXX,不還錢X你妹!
耿寶磊和丁二雷笑得直抽,包小三愣了,笑什麽?耿寶磊說,字錯了。包小三細細看看道:沒錯啊。
兩人笑得更歡實了,耿寶磊念叨着:欠倩還錢!?這尼馬黑澀會怎麽和包小三水平相當。
原來這債字錯了,包小三也樂了,他這一樂不打緊,惹着一位染黃毛的小子了,那小子拎着闆磚瞪着包小三:“笑什麽?X死你個傻逼?再笑。”
“我…操…吓唬我文化人不會耍流氓是不是?”包小三一抽褲帶,啪聲一個脆響,要開幹了,耿寶磊早學壞了,窩着腰就去揀磚塊,吓得丁二雷直往後躲。
幹啥幹啥,三對三,那三位要債爛仔一見有人尋恤,掉轉矛頭,要和包小三開幹了,卻不料千鈞一發時刻,其中有位戴口罩的拽着要沖上去了,他眼神驚喜地喊:“三哥?包小三?是你麽?”
“你是?”包小三覺得面熟,在京城混迹碰到過的流氓太多,還真不好記。
“我鋼豆啊……你不記得了?上次咱倆一塊把那警察打了,這都多長時間沒見着你?”那孩子一脫口罩,滿臉痘痘,胖的可愛,黃毛不信了,回頭問他:“吹牛逼吧?你敢打警察。”
“他把警察打了,我跑了。”鋼豆笑着道,笑得令人可憎。
兩位同夥登時對包小三另眼相看了,那驚悚樣子像見了偶像一樣,越看人高馬大,一臉兇相的包小三,越像個惹不起的兇漢。
往事曆曆在目,就是因爲那次糊裏糊塗把警察打了,才混迹到今天,包小三沖上去,鋼豆吓得直求饒:“……三哥,三哥……您聽我說,不是我不幫你,我那天腿軟……再說你一個人就把他幹趴下了,我上去也沒用不是……嗨,别打……”
鋼豆吓得捂住臉了,嗯,半天沒動靜,他偷偷一瞧,包小三笑吟吟看着他,他放下手,嘿嘿笑着讨好,然後看看包小三一身光鮮,皮革锃亮的,驚訝地道着:“哇……三哥發财了?”
“多虧了你小子沒把我接走,要不哥還沒今天呢。”包小三得意地道,看看這三位苦水中還泡着傻逼,同情心泛濫了,他難受地問着:“豆啊,你咋混這兒了?”
“沒地方去啊,市裏掃黃,小姐下崗,流氓遭殃,瞧我們幾個都失業了,隻能幫人讨讨債,一天隻給五十塊錢吃飯,都不敢進市裏。”鋼豆苦大仇深地道,他向那兩位哥們使使眼色,黃毛景仰地問:“三哥,收小弟不?砸玻璃劃車打架,我們都很專業。”
“專業個屁,瞧瞧那債字都寫錯了,給你五十塊都虧了。”包小三訓了句。
黃毛和鋼豆看看,立即向另一位下手了,拳頭腳丫子招呼罵着:“看看,三哥一眼就瞧出你的毛病了,沒文化真可怕……趕緊改。”
那位年紀更小,緊張兮兮卻把噴了,刷刷一噴,改成“欠債還線”了。
包小三看看,笑了:“哎,這回寫對了。”
耿寶磊和丁二雷瞬間笑趴下了。
不過很快沒有在乎這個了,包小三把身上的錢掏了幹淨,分開來一人發了千把塊,這種艱難的生活讓他想起以前的饑一頓飽一頓,一不小心還得挨揍一頓的日子,把恨不得把身上值錢的東西都給了這些窮哥們。
于是喜劇瞬間又成了悲劇,鋼豆拿着錢,眼淚汪汪地求着包小三:“三哥,你别給錢啊……你還是把我要了吧?我們實在沒地方去啊。”
“就是,把我們都要了吧。”黃毛和那位,也淚汪汪地求着,頭回見着這年代也有扶危助困,慷慨解囊的真英雄啊。
同是天涯淪落人,跟誰不是瞎胡混,三個人一轉眼,成了六個人,那三位扔了漆罐,義無返顧地跟上新大哥走了。
同一時刻,仇笛和崔宵天宴請了馬樹成一頓,美美地吃了一頓,不過老馬很有克制力,那道菜也淺嘗,不像幾年未沾美食的狼吞虎咽,吃完飯安排到酒店住下,一身新衣服已經平平地展在房間的床上了,老馬爽爽利利洗了個澡,刮了胡子,等裹着浴巾出來時,房間等着仇笛和崔宵天已經離開了,多了一位花枝招展、媚眼亂飛挑逗他這位老頭的小姑娘。
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不重要,肯定不能從道德的層次苛責在監獄裏壓抑了一年多生理需求的人,崔宵天卻是覺得可笑,他和仇笛踱步出門廳,悄悄附耳問:“你是怎麽做的?”
“做什麽?你指這個?找的男的真不容易,找失足女太容易了吧?”仇笛笑道。
“不是,我可從沒見過他相信誰,包括他曾經的屬下。所以他現在就隻剩下光杆司令一個了。”崔宵天道,好奇地看着仇笛,仿佛一直沒有看透,馬樹成以前的鼎言商務公司雖然名氣不小,可那畢意是過眼黃花了,他想不通此中的價值何在。
“他和咱們一樣,不需要同情,隻需要機會……如果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他會不顧一切的。”
仇笛道,帶着崔宵天匆匆走了,現在正值用人之際,明顯感覺幾人勢單力薄,需要聯合更多的志同道合者,仇笛的目标要找一個精于潛入的黑客類人物,管千嬌肯定不能用了,崔宵天知道這單生意,他根本沒問爲什麽,要做什麽,而是直接帶着仇笛拜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