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笛,他循着琴聲向單身宿室樓的方向來了,來的晚了,不知道怎麽找莊婉甯,這琴聲卻成了他最好的路标,記憶裏,不止一次癡迷地看着她陶醉在演奏中。
這是她曾經喜歡的、摯愛的,這麽多年了,那怕不太懂音樂的仇笛,也一下子分辨出了是她,是那首她最喜歡的《黃河絕戀》。
慢慢地走近了宿舍樓,他看到了,四層一扇開着的窗,琴聲就從那裏傳出來,窗戶在夕陽的餘晖下,被染成了絢爛的顔色,仿佛是悠揚的琴聲最美的配畫。
那琴聲,凄美、從悠長到昂揚、從昂揚到瑰麗,一個長長的音節,像攝人心魄一樣,讓他循着它的旋律,一步,一步,往樓上而來。他站到了門前,沒有打擾,靜靜地聽着,靜靜地想着,沉浸在回憶中的滋味是很美妙的,就像時光重回青蔥歲月,那些錯失的遺憾,也成了一種……美!
笃…笃…音樂停頓的間隙,他敲門了。
聽到了放下琴架的聲音,聽到了輕盈的腳步,聽到了嗒聲門開,莊婉甯在第一時間見到他時,怔了,然後第一反應,重重拍上了門。
從暗生傾慕到吃閉門羹,這就是人生呐,仇笛笑了,她還像曾經那樣,愛憎分明。
仇笛沒有挪步,他想,門會開的,因爲在記憶中,她純淨的像一張白紙,總是用最善良的心态,來對待這個邪惡的世界。她是在呵護中長大的,在她的生活裏,充滿了陽光、幸福、美好等等諸多字眼,而不像仇笛這樣,活得很艱難,活得很累。
或者,她不用開門,我就這樣安靜地走開。仇笛如是想道。那樣的話,就不必覺得很愧疚了,很多事是盡人事聽天命,命運不把握在個人手裏。
不過想到此處,門卻嗒聲開了,莊婉甯露着臉,以一種責備的眼光看着他,冷冰冰地問:“你來幹什麽?”
“告别,我要走了。”仇笛道。
“不怕我報警啊?你把人家燕總打了,會有不少麻煩的。”莊婉甯道。
“你都不在乎,你覺得我在乎麽?”仇笛不屑地道。
“好吧,我接受你的告别了……你可以走了。”莊婉甯微微一笑道,似乎不再想和這位昔日的同學走近。
“我可以随時走,可我有點擔心,我甩手走了,會後悔一輩子,也許有些事是可以挽回的。”仇笛道,這話聽到莊婉甯皺皺眉頭,随口問:“你指什麽?我們……挽回什麽?”
“形象啊,其實……我發現你好像沒怎麽變化,我也沒怎麽變,還和原來一樣,小部分時候我行我素,大部分時候,身不由己。”仇笛道。
“形象……”莊婉甯有點納悶,對于她,仇笛一直是個深沉、含蓄、内斂,不事張揚的個性,好像這才是她記憶中的樣子,她好奇的端詳着,仇笛今天給她的感覺怪怪的,她笑笑道着:“你想挽回的不止是形象吧?對于其他,我隻能說聲對不起了……同學的時候,我确實喜歡過你,你送我的詞,我一直存着,那是我最美好的回憶……爲什麽不讓它就成爲最好的回憶呢?”
“你想多了,就即便重活一次,我的勇氣也不可能讓我克服我的自卑,不會有什麽改變,我早學會了不去怨天憂人。”仇笛道,坦然一笑。
那笑是如此地親切,莊婉甯登時覺得自己有點小家子氣了,她慢慢地開了門,輕輕對仇笛說了句:“進來吧。”
于是,仇笛進去了,一個小狹小的屋子,床、書架、書桌占去了大部分空間,他看着一襲白裙的莊婉甯,她和這個鬥室的風韻一樣,散發着濃濃的書香。
輕輕的一杯水,放到仇笛面前,他坐在書桌前,莊婉甯慢慢地坐到了一側,托着腮,用好奇的眼光審視着他,兩人良久無語,仇笛看着桌上的小提琴,找着話題道着:“我是聽着琴聲來的。”
“不要提我慚愧的事,你知道我想當音樂家的,不過天資僅限于當個教書匠,而且還是沾了父母點光,否則現在像我這樣的海歸,找一份薪水不錯的工作都難。”莊婉甯自嘲到,靠才華吃飯可比靠臉蛋難多了,這一點恐怕美女都深有體會。
“成名成家需要點運氣,而且興趣和愛好卻不需要,自然而然的喜歡就是最好的。”仇笛道。
“你這是鼓勵我?”莊婉甯笑着問。
“是啊,也在鼓勵我自己,自然而然,不去苛求什麽。”仇笛道。
這樣的對話輕松愉快,讓莊婉甯不覺得再有心理壓力了,兩人說着學校的轶事,說着别後各自的發展,總歸是證明一條颠撲不破的真理,反正社會上的生活,是挺難混的,那怕她就謀到了學校這個職位,也沒覺得很滿足,總向往着更高的層次。
“……不對,不對……你不應該有這方面的擔憂啊?要我這樣說正常,你說你也是這樣,誰信啊?”仇笛駁斥道。
“有什麽不對嗎?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這條定律适用于任何一個人,就我這樣一位勉強美女的,放紐約州大學,頂多算個不太醜的小鴨,知道爲什麽有海歸嗎?那是因爲外面的競争環境更激烈,家世、際遇、個人能力得捆綁到一起才可能有機會改變自己的生活……很遺憾啊,我離優秀差得太遠,隻能回來了。”莊婉甯做着鬼臉,也許真有此中原因,不過這麽豁達和自嘲,讓仇笛也覺得壓力頓輕。原來混得都不怎麽樣嗎?
“不是,你理解錯了……我是說啊,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學得好不如嫁得好呗,現在這男友,還有追得追得好辛苦的燕總,不都是改變境遇的機會麽?”仇笛笑着道,莊婉甯一剜眼神,他趕緊解釋着:“你别生氣,朋友式談話,我說是心裏話……我都夢想着娶個富婆呢,年齡大點都沒關系。”
莊婉甯蓦地被逗笑了,她笑着道着:“那有錢人不是傻瓜啊,錢那麽好哄?燕登科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都離四次婚了……擱誰,誰也怕變成他第五任前妻啊?”
“是不是?這麽拽?”仇笛笑道。
“長安多出名的人,第三任前妻就在長安大學……哎呀,你是不知道他多纏人,就在酒會上見過一回面,他就開始送花,邀請,把我搞得是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這次多虧了你啊,我估計能消停一段時間了……你手也太狠了,把人家打得……哎,不會有事吧?那麽派出所都來找我做記錄了。”莊婉甯說到此處,多少有點歉意,畢竟是自己的原因。
“沒事,頂多個治安管理處罰……哎對了,你不有男朋友嗎?帶上你男友,刺激他兩回不就行了?”仇笛出了個馊主意。
“他呀……哎喲,他比個女的還窩囊,一勸就是燕總身家好幾億,别把人惹透了,省得以後不好辦事,咱公司接人家好大一單生意呢……嗯,氣死我了,要不是看他還本本分分的樣子,我非甩了他……燕登科明顯就知道我和馬博處對象,嗨,這老不修的,見了馬博都調侃要和他公平競争,馬博都不敢吭聲……别提他了……鬧心。”莊婉甯說到心事,卻是忿意更甚。
“那天晚上……就那天,我說小樹林……沒給你找麻煩吧?”仇笛小心翼翼地問。
“沒事……他生意做的啊,都圓滑的沒脾氣了。”莊婉甯郁悶地道。
“哦,我明白了……你是喜歡百依百順,僞娘傾向的男人?”仇笛笑着問。
“有點吧,我頤指氣使慣了……不過我還在猶豫中,真不知道我們合适不合适,每次想狠心甩了他吧,又覺得不忍心啊……現在你知道好男人有多難找嗎?特别是能容忍我這種大咧咧性格的……哎,說這些幹什麽?”莊婉甯百無聊賴地道着,他眨眼看着仇笛,像是回憶起了曾經的情愫,她突然來一問道着:“喂……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
“問什麽?”仇笛怔了下,省過來了,他的目的不純,生怕被發現了。
“還記得,大三時候,我約你去電影嗎?”莊婉甯笑着道。
“記得啊。”仇笛道。
“那好像就不對了,我那時候是給你機會好不好,你知不知道,因爲你把我早戀都耽誤了……我下了好大決心約你,你居然回絕了……氣死我了,那次我就暗暗下決心了,這輩子都不理你了。”莊婉甯氣咻咻地道,說開了,反而那些心事敢抛出來了,她想起來依然不解,好奇地問着:“現在總該告訴我原因了吧?你那時候,會不會有暗戀的女孩?”
“沒有,就暗戀你一個。”仇笛羞答答地道。
“那爲什麽不去?”莊婉甯不信了。
“沒錢啊,一張電影票好幾十呢,再加點零食多貴啊,我總不能讓你請我啊。”仇笛羞赧了,這個原因驚得莊婉甯兩眼圓睜,被雷到了,仇笛拍着巴掌解釋着:“你不了解我的家庭,我爸的教育是,累死累活你得自己活,不能靠爹靠媽國家……我那時候帶了兩個家教,周六周日還當送水哥……一個月也就掙千把塊錢,勉強夠開支而已,真負擔不起浪漫的代價啊。”
仇笛訴着曾經的辛苦,曾經羞于示人的另一面如此坦蕩的說出來,現在倒覺得沒什麽了,不過莊婉甯卻被震驚到了,她從沒有想過會是這麽簡單而真實的原因,愣了半晌,哈哈大笑……笑了好大一會兒,停了,再看仇笛又羞又糗的樣子,她一仰頭,又繼續哈哈大笑……
當兩人都戴着的那個面具卸下之後,氣氛變得如此輕松好玩,讓這次告别的時間在無限制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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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南苑一處标着軍事禁區的院落。
一行黑色西裝的男子,神色肅穆地快步進入,通過守備森嚴的甬道、通過的崗哨監控的院落,進入了樓宇,這個無标識的地方,是國安針對特殊嫌疑人而設的關押地點。
下地下一層,外面黃昏剛過,裏面是燈明如晝,三步一崗,守衛着各處關押地點的警衛向來敬禮,這一行到達關押點,陳傲請着幾位到隔間的觀摩室,他帶着陳局,直進了審訊的房間。
剛樣是一個特殊處理的房間,隔音,恒溫、彈性牆壁,在這裏會剝奪你所有的權力,包括正常感官以及自殺的權力,連椅子都裹着厚厚的橡膠,唯一的金屬物件隻有一樣:刑具。
此時戴着刑具的“李從軍”保持着一種入定的狀态,眼皮擡也不擡看一眼來人,陳局和陳傲兩人坐下,互視一眼,這家夥可是個難啃的骨頭,如果不知道會以爲他真是啞巴,被捕兩個多月,愣是連真實身份都沒查出來。
當然,這不是唯一的例外,有些境外間諜關押數年都未必能确定他的真實身份,這也是職業的特殊性造成的,其實就他們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恐怕他的祖國也會否認,所以更多的是,要不像這樣行屍走肉活着,要麽就選擇盡快結果自己。
死,對于他們是一種恩賜,一種幸福。
“這位先生,打個賭,你今天一定會說話的,敢賭嗎?”陳傲開場刺激道。
“李從軍”慢慢的擡起頭來,多日不見陽光,人變得白皙,那種病态的白,他的表情,從麻木慢慢變到微笑,一種病态的笑。
“你就什麽也不說,真以爲我們拿你沒辦法了?我們的前方已經取得重大突破,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聽一聽?”陳局溫和地道,他在揣度這個重磅炸彈扔出來的後果,現在是沒有考慮後果,隻能扔了。
沒有肯定,沒有否定,他眼光閃過一絲狐疑。
陳傲示意着,推進來一台自行電腦,警衛準備着,他一靠椅子,慢吞吞地道着:“還是看看吧,生活挺無聊的……你守口如瓶,可外面的,卻不是按兵不動啊……7月2日在長安市體育場東門外三公裏處,一處爛尾樓,發現了一具女屍……現查明,她的住址是皇城新苑小區九幢三号樓一單元1701……發現時已經死亡超過24小時……别說我騙你啊……這是當地警方提供的詳細現場記錄,和法醫解剖記錄……看看吧……”
“李從軍”終于有反應了驚懼、憤怒,讓他咬牙切齒,讓他渾身戰栗,看到解剖畫面時,他幾次拉扯着刑具要站起來,最終又頹然而坐,仰着頭,兩眼清淚像泉湧一樣,濕了面頰。
對了,這個人找對了,陳局暗暗興奮了一下,陳傲道着:“她叫中野惠子,日籍,目前我們正和日方大使館交涉,尋找她的家人……不論兩國之間有什麽仇怨,但不應該禍及到一個女人身上,我們對于這位客死異鄉的女人,表示深切哀悼,同時,我們會做好她的善後事宜的。”
一聲悲恸的聲音,沙啞,像嘶吼,像失聲了,陳局緊張地問着:“你說什麽?”
是“李從軍”開口了,從失聲到開口,這是一個艱難地選擇,他默然低頭,重複着剛才的話,這一次,兩人都聽清了,是一句:“謝謝!”
“不客氣。”陳局長舒一口氣,好歹還能看到點人性。
陳傲擺擺手,電腦被移走,停了好久,直到“李從軍”的情緒平複,陳傲出聲問着:“那,我們的誠意已經擺出很多了,或者我們彼此可以交流一下,說免刑什麽的肯定是騙你……那我誠懇地和你這樣說,有可能給你改善一下居住、關押環境,有可能對此事低調處理,不予公開……不過,這需要您來争取啊,畢竟事發地在我們國内,我們有充裕的時間來查找。你瞞得了一時,瞞得了一世嗎?換句話說,這位無辜的女人,你又何嘗沒有機會挽救她?”
“呵呵……救不了,誰也救不了……你是誰?”李從軍沙啞地問。
“國安部下屬第七行動處處長,陳傲,在南疆是我指揮的抓捕,不過很可惜,如果以我的計劃實施,你可能漏網了,您的被捕,是個意外。”陳傲謙虛地道,有意地在擡高對方的身份。
“咱們的較量,隻有輸赢,沒有意外……如果是你手下的人,在境外失手被擒了,你希望他是和敵人合作呢?還是希望他像我這樣,拒絕合作。”李從軍慢吞吞地、沙啞地說着,這個問題隻一個正确答案,守口如瓶的人總會得到别人尊重的,那怕是敵人,看兩人無語,李從軍笑笑道着:“無論開不開口,無論說什麽,我們的結局都是注定的,有分别嗎?”
這個同樣隻有一個結果,不過今天是有備而來,陳局接着話頭道着:“有差别,抛開間諜案不談,對于任何刑事犯罪,我們也要追查到底……難道你不想殺害中野惠子的兇手落網,得到應有的懲罰?虐殺一位無辜女人,你知道我們國家法律,會被處以極刑的,難道你不想看到?”
“找到兇手,你們就找到答案了,但兇手,我不知道是誰。”李從軍面色冷漠地道,又回複了那種入定狀态。
“還有一件事……這裏有法醫鑒證報告,她是胸口貫穿傷,一槍擊中心髒斃命,死的時候,赤身裸體,應該是被刑訊過………相比我們加在你身上的,我們就顯得太慈悲了。”陳傲道,李從軍的表情又有點變化了,他嘴唇顫着,像按捺不住這種悲憤。陳傲和陳局兩人交換着眼色,重磅炸彈投出來了:“對了……根據法醫的鑒定,死前她被性侵過,不止一個人……”
“噓(うそ)つき!”
李從軍蓦地兩眼圓睜,怒不可遏地吼道,狀似瘋狂。警衛吓得奔進來,陳傲及時的制止了,掙着刑具的“李從軍”,被這個消息刺激得滿口在吼着母語,似乎要撲上來拼命。
終于還是現形了,日諜,幕後觀摩的,相視想法相同,這句話日語的意思是:撒謊!
掙紮了一分鍾,發現自己一切都在徒勞的李從軍頹然坐着,大喘着氣,眼睛裏閃着如野獸一般的光芒,當他知道連困獸猶鬥的機會都不複存在時,剩下的隻有絕望了,他絕望地手捶着腦袋,喉嚨着發着狀似野獸一般的聲音……是哭聲!
“你真可憐……連給自己心愛的人複仇機會都不想要,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要麽你認爲我們是騙你,要麽讓我們幫你,抓住兇手。”陳局沉聲道。
過了良久,痛徹心肺的嘶吼之後,是死一般的寂靜,在死一般的寂靜中過了良久,“李從軍”擡着頭,審視着,像石雕一樣一動不動,過了好久才沙啞地說了一句話:
“兇手……肯定要被滅口了,你們找到的隻會是屍體……我不會背叛我的使命,但爲了惠子的死,我可以告訴你們,幕後的兇手,是一個女人……她是我的上線,我不認識她,但我希望,有一天把她關到我的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