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越來越佝偻的身影叫:父親。
他回來了,背上扛着一捆柴,所不同的是今天手裏又多提了點什麽東西,走得很慢,仇笛快步奔向他,十幾年的記憶,這幅畫面是如此地熟悉,相隔的越外,記憶反而越清晰了,那怕他身在千裏之外的都市。
“爸,我來吧。”仇笛接着柴,足了百把十斤開外,他放到了膀上,老爸笑了笑,看着壯碩兒子,眼裏總是那麽得意,仇笛見父親水壺在身上,包鼓鼓囊囊的,随意問:“那是什麽?”
“小酸棗,過季了,不好摘了……還有黃苔,讓孩子們開開胃口。”老爸笑着道。
“他們啊,中午都啃了幾隻野兔了。”仇笛笑道。
“住幾天啊?都是城市娃,能習慣咱這山裏嗎?”老爸和霭地道。
山裏少見人迹,但凡有生人,都是貴客,仇笛道着:“沒事,新鮮勁還沒過去呢。”
“呵呵……新鮮一過,怕是巴不得要走喽。”老爸道。
仇笛的腳步遲疑了,放慢了,跟着老爸穩健的步子,從不多言的父親,幾乎是在他眼中慢慢地變老,老得不再像小時候,身手那麽矯健;老得也不再像記憶裏,總是風風火火的樣子。老的就像這裏的山,在眼中也許并不留戀,可在心裏,卻總是魂牢夢繞。
“娃啊,你咋拉?”老爸問。
“不咋。”仇笛道,跟上了父親的步子,笑着轉移着話題道着:“爸,我在外面遇到位軍體拳的高手,我這水平,可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你總想投機取巧,永遠不是正道。”老爸搖搖頭,他的話,居然和祁連寶講得如出一轍。
“那個人身高一米九二,體重二百多斤,比我高半個頭,重幾十斤,他身手就像你說的,捏指見響,出拳帶風。”仇笛道。
“不對吧?碰上這樣的,你能好好站着?”老爸回頭了,懷疑地看着兒子。
“他手下留情了。”仇笛道。
“哦,那就是了,你這三腳貓水平别亂顯擺,碰上行家,敲斷你幾根骨頭都是輕的。”老爸慢悠悠地道,對于此道,有着于其他家長不同的理念,仇笛追了一步道着:“是啊,在絕對的力量、和絕對的優勢面前,技巧沒有什麽用啊,招式也沒有什麽用啊。”
“差别就在這兒,這不是招式的問題,而是環境的問題。”老爸道,他知道兒子在側耳傾聽,就聽他緩緩道着:“我們當初學,學的就是一招制敵,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環境是在變的、對手是不确定的,可能是弱于你的人,也可能是強于你的人,可能是一個開闊的環境、也可能是一個不利施展的困境……你用死的招式,當然無法應付不斷出現的變數。”
“那怎麽辦?”仇笛好奇了。
“忘掉你學招式……不要過于相信你拳腳的力量,用一切可以用到的方式,比如挑砸絆腿的時候,你可以根據情況順勢肘擊面部,或者直接弓步劈彈……比如,踹腿鎖喉的時候,你右手如何握有短匕,可能變鎖喉爲直劃破對手的頸動脈……再比如,雙方相持的時候,近距離,你的額頭、膝都可以變成最直接的武器,撞對方的鼻梁或者下陰,都可以達到一招制敵的效果。那怕對方比你強。”老爸道。
這聽得仇笛哭笑不得了,他問着:“那不得傷殘啊?”
“所以告訴你别跟人打架啊。打起來可沒有絕對的力量和絕對的優勢,一個诨人持把砍刀,可能讓你受傷;一個普通人持把槍,可能讓你送命……怎麽?你以爲練上幾年,就天下無敵了?”老爸笑着,摸了摸兒子頭。
仇笛笑了笑,沒再往下問了,心裏有點愧意,架可沒少打,讨的便宜和吃的虧差不多。一直以來他對自己是相當有信心的,直到遇到祁連寶,兩周沒下床教訓,是相當深刻的。
最起碼對付體力明顯高過你的人,赤手空拳是錯誤的。
應該操個家夥來着。他如是想到。
轉過兩個彎,就看到了家裏的炊煙凫凫,這時候,老爸總是停下腳步,欣慰地看上一眼,然後吼一聲,家裏的狗兒奔着就朝他來了。
果真如此,一聲喊山,群山回應,眼摸見幾隻黑影吠着就來了,老爸笑吟吟地走着,仇笛有點心事重重地跟着,也許是窺到了兒子心事,老爸邊走邊道着:“看你這次回來也住得不安生,兒大不中用、女大不中留,家裏的事啊,你别操心,我和你媽身體還硬着呢,你能過得順心,就是爸媽最大的希望啊。”
“爸……”仇笛不好意思地喊了聲。
“呵呵,别叫這麽親啊,叫得越親,走得越遠……你奶奶說的。”老爸笑着道,吆喝着幾隻狗兒。
仇笛跟着父親,那心事卻是嗫喃地說出來了:“爸,這次考試……我心裏沒底啊,要是考上,能上編留在縣城,我也就死心了,啧,就怕……”
“那是你的事,把你養成人,是爸媽的事,可想活什麽人,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這事,你自己能當家。”老爸背着手,不客氣地把問題留給兒子了。
仇笛愣了片刻,才悻悻然地遲一步回家。有個當過兵的爹其實不是好事,訓練兒子,永遠像訓練新兵蛋子一樣,别指望他攙你一把,他隻會看着你摔打。
回到家剛放下柴火,洗把臉沒擦幹,屋裏嘻笑亂聲又起,仇笛進門一見,心情又被破壞無虞了,包小三和耿寶磊拿着家裏的照片在看,管千嬌捂着嘴偷偷笑,老兩口是樂呵呵地,小三問了:仇叔叔,這個穿開裆褲露着******的,就是仇哥。
故意的,仇千軍哈哈大笑,糗得仇笛一臉臊熱,搶過相冊,踹了多事的包小三一腳。
晚飯怕是一天最高興的時光了,一粗碗洗得幹淨、紅得發紫的酸棗,吃得管千嬌連吧唧嘴,山裏的黃苔格外香甜,耿寶磊好奇地問來問去,才很不确定地道着這蘑菇的一種,很像雞枞的味道。問他什麽是雞枞,他也講不清,隻說這是一種美食,售價相當昂貴。
這話讓包小三聽,自然是裝逼加吹牛了,争争吵吵,這一頓飯玉米窩頭加小米湯,轉眼就吃了個七七八八,吃相頗是不好的諸人,反倒讓二老格外高興似地,笑得合不攏嘴了。
吃完飯,管千嬌搶着洗碗,搶到手了,卻拉着耿寶磊幹活,她在旁邊指揮,氣得耿寶磊直翻白眼,包小三今天有目标了,直湊到坐在門檻上吸旱煙的仇千軍,遞了根煙,好奇地問着:“叔,您……打過越戰?”
“啊,怎麽了?”仇千軍道,把煙夾到了耳朵根後。
“我一直以爲仇笛吹牛呢。”包小三道,來勁了,仇笛他爸,可比仇笛那樣可信多了,他和老仇湊一塊,上上下下打量,仇千軍納悶的功夫,終于聽到包小三好奇加羨慕的問話了:“叔,那你殺過人不?”
仇千軍或許沒想到是這個問題,哈哈一笑,沒有作答。
“怎麽了,叔?”包小三不解了。
“沒怎麽,你看我像殺過人的嗎?”仇千軍看着他,反問道。
這……包小三又一次審視着,一身工作服,漿洗的發白;一雙老膠鞋,磨得幫已經快爛了;滿臉黑得像老樹皮的仇千軍,這樣子整個就是一長年勞作的農民嘛,他狐疑地搖搖頭道着:“不像。”
“你怎麽看出來的?”仇千軍貌似好奇了。
“您…您這麽和氣,肯定不像喽。”包小三道。
仇千軍又是一陣哈哈大笑,噴雲吐霧地道着:“想聽戰争故事嗎?我殺過好多人呢。”
“想!”包小三點頭道,這地方連電都沒有,不想聽都沒事可做。他一招手喊着幾人:“過來,過來,聽仇叔講講戰争故事……仇叔,你們當年幹的越南小鬼子很爽是吧?
“那當然,差點打到河内了。”仇笛提着水壺,給衆人倒着水。
“對了,我看過高山下的花環,很慘烈的,打完山頭削平了幾公尺。”耿寶磊道。
仇千軍拿着煙袋,嚴肅地看看幾位後輩,嘴唇嗫喃了幾下,一言未發,無語地笑了。
唯一沒發話的管千嬌,也好奇地坐在衆人身邊,看着這位貌似老農的和霭老人,實在和戰争聯系不起一起啊。
“仇叔,您怎麽了?”包小三等不及了。
“來,喝水,清清嗓子。聽說越戰女兵很牛逼的,您見過不?”耿寶磊遞着水,好奇地問。
包小三一聽這個搶着道:“我在圖片上見過,一絲不挂扛着火箭炮,比看老美的大片還刺激。”
仇千軍哭笑不得地看看,好半晌才省過來了,呷了口水,看了看兒子,也是一副炯炯有神盯着的樣子,無心一句,把大家的好奇都勾起來了,他似乎不願講往事一般,長歎一口氣道着:“沒有你們想得那麽好,那麽激動……那時候文革剛結束,部隊在文革也受到了沖擊,兵工廠生産質量不行,武器很差,在戰場上就要命了,手榴彈扔過去不爆炸,沖鋒槍開兩下就卡殼,甚至炮彈在炮膛裏就爆炸的事情非常多,我們好多戰友,就死傷在這個上面。”
啊?幾人郁悶地聽着,這開場就不爽了。
還有更不爽的,仇千軍一副回憶的眼神,空空地看着天空道着:“要論單兵素質,越南鬼子那時候還真不比我們差,他們用的是繳獲美軍的裝備、還有蘇聯甚至我們支援的軍火,普遍AK沖鋒槍,而我們還用得是56式半自動步槍,上戰場的時候,有的連隊連鋼盔都沒有裝備全……不過,我們那時候那懂得這些,心情都很激奮,開拔到前線前,我們班長老騾子說了,立了功馬上提幹,複員不用回鄉下了,能留城裏,掙工資……呵呵,那時候其實我的動機就不純,我就想着,要是當了國家幹部,得多長臉啊……”
包小三呵呵笑了,仇千軍愛撫地摸摸孩子的腦袋,笑着道着:“知道不,我們班長那時候還沒你大,才24,他是騾河的,我們都叫他老騾子。”
“哇,俺老鄉?”包小三興奮了。
“對,老鄉……也是個混蛋,他就沒告訴過我們這幫新兵蛋子,打仗還是要死人滴。”仇千軍無語地道,那回憶中,似乎有股子他講不出來的澀澀味道。
衆人等了好久,他才悠悠地道着:
“……挺進九号界碑,我們才發現,戰争和我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越軍的三個王牌師還沒和我們交手,地方武裝和民兵處處騷擾,一路上到處都有打死的越南武裝人員的屍體,什麽樣的姿勢都有,公路邊的村莊房屋彈痕累累,甚至有的被夷爲平地,牛欄裏的耕牛死得橫七豎八,一路上遍地都是軍用物資。
硝煙、屍體、還有不知道什麽時候打來的冷槍,這就是戰争給我的第一印象………我們行軍途中,不斷遭到越軍的騷擾,時而向我們車隊扔手榴彈,時而向我們打冷槍,第一個晚上露營,我吓得根本沒睡着,一天一夜隻啃了半塊壓縮餅幹,去取水的戰友被越軍打死在半路上,半夜雙方交火不斷,幾次都是剛眯着眼就被吓醒,第二天我們開拔的時候,走了不遠就見路上兩具屍體,被經過的坦克壓成了肉餅,那血腥難聞的惡臭味,我一下把肚子裏能吐的,都嘔出來了……”
這就是戰争,仇千軍抽了口煙,以一種蒼涼的口氣說出來,讓聞者的心随之沉了下去。
管千嬌喉部動了動,這夜裏聽着這麽恐怖的故事,她有點不适應了,不但她,幾個人都有點不适應了,似乎仇笛也是第一次聽這個故事,明顯地蹙着眉,不知道父親爲什麽要說這些。
“……我很害怕,我想回家,我當時就想着,那怕回家當農民,也比泡在戰場的泥濘裏強,沒準什麽地方一聲冷槍,小命就交待了,越軍炮火那時候很兇狠,我們邊境上,好多地方成片成片地的消失,甚至有點駐紮營地被炮擊後,連屍體都找不全,我幾乎恐懼到了極緻,别說拿槍了,說話的時候牙都打戰,班長老騾子看我這樣子,也沒勸我,當着全班的面,正反抽了我幾個耳光,把我踹到泥地裏罵我說,膽小鬼比越南鬼子還可憐……呵呵,其實我知道,都害怕,我們那個班最大的是班長,最小的才19歲,當兵還不到一年……”
仇千軍說着,似乎很挽惜,衆人聽着,似乎很意外,這與想像中英雄或者懦夫的故事都不相符合,純粹一個普通人之于戰争的故事,也純粹隻能有一種感覺:恐懼!
“是夠恐懼的,真實的戰争,和銀幕上可不是一種感覺。”管千嬌道。
“對,恐懼,恐懼讓我們忘了饑餓、忘了疲憊、忘了自己,也忘了恐懼……那時候,每天都有後勤和隊伍和大批的軍工,在運着滿車的傷亡戰友回國,甚至他們在踏進國境之前,也可能成爲傷亡人員,死亡來臨的時候,它可不管你恐懼不恐懼……那是三月份,我們連接到了靠前出擊消滅越軍炮兵陣地任務,連長把一排二排三排全拉上了,獨獨留了全連當兵不到一年的小鬼,讓班長老騾子帶隊組成自衛組,說是策應,其實是保護,生怕那些剛見死人的吓破膽……我那時候已經吓破膽了,老騾子把我留下了,讓我們構築陣地,他雖然混蛋了點,不過心腸不壞。”
仇千軍說着,胸前起伏,包小三覺得高潮來了,他激動地問:“然後呢,端了越南鬼子的炮兵陣地。”
“呵呵,沒有,他們行程到離陣地還有十九公裏的地方,剛準備穿插就遭到伏擊,越軍打掉了前後各一輛車,把他們堵在中間,居高臨下,幾乎是屠殺……後續救援部隊趕到時,汽車已經被炸成了燃燒的廢鐵、幾十名戰友都成了殘肢斷臂,幸存的隻有九名重傷員,連長和指導員雙雙陣亡,我們連指導員的腦袋都沒找回來……那真叫粉身碎骨啊,遺體是一塊一塊撿,根本拼不到一起。”
仇千軍說着,表情木然,聲音蒼桑,他說到粉身碎骨時,忍不劇烈地咳嗽,半晌才緩過氣來,像重新經曆一次那硝煙散盡之後的人間慘劇一般,那慘烈的場面,不管你怎麽形容,都是蒼白而無力的。
仇笛看看同伴,都在面面相觑,其實他也像初次認識父親一般,想不通他爲什麽要說這些,這似乎不是一個英雄的故事,而像是一個懦夫的忏悔。
“爸,你累了吧……要不,休息吧,明兒還得起早呢。”仇笛弱弱地勸慰着。
“你是嫌你爸說這些丢臉吧?”仇千軍一些窺破了兒子的心思,直接問。
“不是,爸,都這麽多年了,您還想着這些啊。”仇笛道。
“窩囊那麽一回,會恨自己一輩子。其實真的很丢臉,全連就剩下我們二十幾個毫發無傷的,我們站在那些戰友遺體前,已經不會哭了,營長恨得眼睛都紅了,要報複……打紅了眼,國恨和私仇沒有什麽區别了,全營都在集合,準備報複,營長說了,就是用牙啃嘴咬,也特麽要把這個炮兵陣地拿下來,那個守備森嚴的遠程重炮陣地,讓我們後續部隊的傷亡很大,大部分傷亡,都是炮擊造成的……連着幾天,全營都在拼命向那個陣地發起偷襲,而那個陣地,是越軍抗美時候修築的,比我們想像中堅固,周圍輔助于四條溝壕、三公裏的雷區、以及埋伏在路上的十幾個火力點,連續幾天偷襲,我們又賠上了幾十戰友的性命,越軍爲了遏制我們行軍,把公路也炸毀了……”
說到此處,仇千軍停了,像郁悶消失了,兩眼炯炯有神,像進入的臨戰的亢奮狀态。
包小三愕然地問着:“那……你們不會去了吧?”
“猜對了,我們去了。”
仇千軍道,聲音緩和了,那一口濁氣慢慢地呼出來了,他臉上帶着決然道着:“全連打殘了,他們成了英雄,我們在背後成了狗熊,誰也咽不下這口氣,老騾子代表我們,要組尖刀排端掉這個陣地……這個提議被營長罵回來了,他說我們這群廢物,連當炮灰的資格也沒有……那時候我們做了一件很出格的事,老騾子私下鼓動大家,反正都這樣了,大不了和連長、指導員做伴去,他一煽動,我們一個挨一個寫了血書,連夜偷了輛軍車,把連裏能用的裝備都拉上,通訊兵兩個發現我們,被老騾帶人捆起來扔到哨兵卡上,我們咬牙切齒地就那麽走了……”
這是件荒唐的事,荒唐到幾乎沒有可信度,幾人有點不信,仇千軍像在自顧自地道着:
“……那天就像老天成全我們一樣,下着大雨,電閃雷鳴的,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大的雨,山上不斷滾下石塊,炸響了地雷,連鬼子都不做火力試探了,都窩在貓兒洞裏,那種天氣能見度不到十米,别說穿插,正常行軍都困難……我們趁着大雨,趟過了雷區,三公裏,一個一個上……就那麽踏着過去,走不了幾米就是一聲炸響,死了一個,然後再上一個,再往前推上十幾米,又炸響了,死了的就躺在那兒了,沒死的拖着剩下的半截身子,再往前爬……三公裏,我們死了八個兄弟,都是用這一百來斤趟出來的……”
言者聲嘶,聞者怵然,仇千軍平複了好久才接着道:
“………最近的一個火力點發現了我們,機槍開始封鎖,那時候急紅眼了,稍拖延一點時間,要是讓鬼子組織起攔截,我們這幫炮灰,得全部報銷在這兒……老騾子急了,扛着炸藥包要上去,被班裏小東北給搶了,他說了,你是班長,你要光榮了,我們都得沒命……我們給集中幾顆手榴彈,連着往相反的方向開火,越軍的火力點一被吸引,小東北就趁着大雨,往坡上摸……”
“炸了嗎?”仇笛緊張地問。
“炸了,他爬到比火點高的地方,就那麽跳下去,連自己一塊炸了。”仇千軍道,他說着,好像是哀傷,是一種帶着興慰的緬懷。
管千嬌被吸引住了,一個男人蒼桑的魅力或許正在于此,每一條皺紋都是一個精彩故事的刻度,她往近挪了挪,好奇地問着:“仇叔,那你們……沖過去了嗎?”
“我們這幫新兵蛋子,軍事素質都不行,根本沒有沖過去的機會,是躲過去了。”
仇千軍慢慢地道着:“火力點一炸,越軍意識到是偷襲,不多會巡邏和特工就堵上來了,那時候我們二十四個人,連死帶傷已經過半了,老騾子帶着九個還能跑的,躲進了山坡下的泥水地裏,挖個坑,把自己大半身子都埋進去,人往泥水裏一躺,就那麽僞裝着……剩下的四名輕重傷員佯作穿插,和接應的越軍交上火了……那樣的結果可想而知,他們被越南特工很輕松的擊斃了,十幾隻槍口把他們打成一堆肉泥………從雷池到火力點躺下的屍體,成了我們最好的僞裝,我甚至聽到腳步和喊話就在我的身邊,那時候越軍士氣也很高,根本沒把我們過境的部隊放在眼裏,幾次交手我們都吃了虧……他們這一次沒有發現,那些死難的戰友身邊,還躺着一支隊伍,就像奇迹一樣,一個如此拙劣的方式,就那麽瞞過了比猴還精的越南鬼子。”
仇千軍長噓了一聲,喃喃地道着:“老騾這個混蛋,一直就是在拿人命鋪路,我們也有點混,明知道前進一步,都要有人送命,可誰也不吭聲,該上的時候,一咬牙、一橫心,就那麽上去了,連句遺言都沒有……其他班裏的,我都想不起他們叫什麽名字了,有的連話都沒說過,一眨眼人就沒了,都說人情薄如紙,其實人命更薄,不管一場多麽偉大的戰争,都改變不了士兵命如草芥的事實,都說什麽戰争中的人性……其實那有什麽人性,死亡會讓人麻木的。”
“後來呢?”耿寶磊崇敬地問,這個故事讓他癡迷了。
“除了蒙着頭往前走,我們沒有路,前面的路是死難的兄弟給我的墊好的,隻能往前走,越軍以爲把這支小股穿插部隊消失了,他們撤走後,我們繼續往前走……有的地方不是走,幾乎是爬,幾人高的山坎子,我們人摞人往上牽繩子,幾十米的坡地,我們就那麽抱着腦袋往下滑……穿插途中,又減員了兩位,是從坡上滑下去送命的,足足走了幾小時,我們終于靠近了可以射擊的位置……那個時間是,淩晨四點,連偵察兵都沒有到達過這麽近的位置。我們也付出慘重的代價,全組二十四名,隻剩下了八個人,幾乎是人人帶傷,除了一人兩枚手榴彈和五六步,唯一的一件重武器是四零火箭筒,炮彈隻剩下兩枚了……”
“呼叫炮兵,幹掉他們啊?”包小三道。
“呵呵,那時候通訊可沒有這麽發達,炮兵最低是團一級的才能指揮,而且我們這些半文盲,那搞得懂****的座标,就即便能,無線通訊在那種天氣也用不上,戰場上像我們這樣擅擅自行動,是要被槍斃的,那時候就即便營部發現我們,也會認爲我們早喪命在雷區了,因爲在此之前,特務營都沒有穿插過雷區。”仇千軍道。
“那怎麽辦?”耿寶磊問。
“還能怎麽辦?”仇千軍的眼中,意外地露出一絲猙獰,一絲興奮地猙獰,他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道:“血債……隻能……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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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雨夜,茂密的叢林淹沒在瓢潑的雨中。
削平山巒的一處平地,依壁而建一個炮兵發射場地,足的數平方公裏大小,陣地向下綿延着一條公路,隐約可辨光源的地方,是駐紮的守軍,整個陣地被三層防禦包圍着,即便是如此的大雨中,也有着刺眼的探照,在掃視着周圍的叢林和灌木。
砰!
蓦地,暗夜一聲槍響,探照燈應聲而滅,警報旋即刺耳地拉響,從駐紮的營地瞬間跑出來數位持槍的越軍,向着開槍的方向掃射,槍聲大作,營地、周圍駐紮地、火力點,一時間亂作一團,不斷噴射的火舌,像潛藏在暗夜的怪獸,随時準備收割生命。
壁後的指揮部裏,一位越軍少校正對着電話,詢問着情況,他在布置着守衛,這個軍事重地,要防偷襲,重點是壁洞裏的彈藥庫,這裏隻要保護好,小股的偷襲部隊,根本不用多慮。
槍聲是從西北角傳來的,很快越軍辨識清楚了來敵,不斷從營地湧出來的守衛部隊向這個方向壓制火力,那是個射擊的最佳角度,正好封住了出入的路口,一輛赴援的軍車被手榴彈擊中爆炸後,越軍也打出怒火來了,依着燃燒的車輛還擊。
疾如爆豆的槍聲中,不斷傳來中槍人的慘叫。
時而轟響的手榴彈炸聲,會映出絢燦的光芒,光芒的四周,點綴着被炸飛的殘肢斷臂。
忙碌的調拔中,機槍、一架架陳列地狙擊的沙袋上,那些護衛的根本不理會門外的戰鬥,敵人的意圖很明顯,要拿下這個陣地,而他們的命令是,死守彈藥庫。
錯亂隻持續了幾分鍾,兩公裏外快速反應的部隊馳援後,架起了一排槍榴彈,随着發射聲響,一枚枚帶着尾焰的榴彈撲向了偷襲的射擊點……轟轟聲響,火焰照得一片狀如白地,又一排爆炸聲起,點燃了守衛滾下去的油桶,炸聲後,一片火海,在火海中,隻剩下一個打着滾的身影,無數條機槍、沖鋒槍,把子彈像暴雨一聲傾瀉在他身上。
槍聲,停了,停了。
炮兵陣兵,安然無恙。
呼叫裏,在催着查明現場情況。
片刻後,越軍嘗試着去看偷襲炮兵陣地對手,卻驚奇地發現,隻有六具還在燃燒的屍體。
這時候,營地的和守衛都被調到了門口,有人心頭掠過一絲不詳,六個人這麽拼命地想打開陣地的大門,根本不可能……陰謀!?
有人在驚恐地大喊,遠遠地指着。
呼嘯聲起,仰頭間,隻看到一枚飛行的炮彈,帶着絢麗的尾焰,它騰空而起,它呼嘯而來,在守軍驚恐的眼光中,它呼嘯着,毫無阻礙地炸響在壁洞門上,引燃了旁邊的一個彈藥箱,轟聲門倒,直扣在已經環形包圍的沙堡之後。
喊聲未絕,第二枚炮彈騰空而起,毫無阻礙地穿進了那個已經不設防的彈藥庫。
一聲地動山搖的聲響,半座山騰空、傾瀉、再爆炸、再傾瀉,傾瀉的是沙石,埋藏地是仇恨,整個陣地成了一所人間煉獄,來不及逃走被壓在山石下的,逃跑中被彈片擊中的,幾乎是轉眼間,這個沿山而建,固若金湯的炮兵陣地,成了一個冒着濃煙和血火的活葬地,那怕是瓢潑的雨水,也澆不滅滾滾而起的怒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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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他們六個佯攻大門,我們在眼皮底下炸了彈藥庫,老騾子很聰明,他說了,隻要打起來,守衛最嚴的地方,就是我們的攻擊點,幹得真他媽漂亮,一個重炮陣地被我們炸掉了一半,他們連喘氣的功夫都沒有,第二天大部隊總攻諒山,他們一炮也放不出來了。”仇千裏叙述着這件往事,保持着一個冥想的姿勢,像沉浸在和戰友的浴血中,像沉浸在對戰友的緬懷中。
“哇,仇叔,那您是英雄啊?”包小三景仰地道。
“呵呵,英雄?我不是。”仇千軍搖搖頭,自嘲地道着:“攻擊正門那是個送死任務,我是唯一一個沒站出來的,老騾子知道我膽小,就把我留在身邊,他隻留了兩顆子彈,他告訴我,要是炸不響越南鬼子圍上來,我們就開槍殺了對方,他說他也害怕,怕疼,不敢對自己開槍。”
幾位聽衆意外地笑了,那或許是開玩笑的最高境界。管千嬌微笑着,看着這位黑臉膛,皺紋如老樹年齡的老人,又對比着看看仇笛,她似乎悟道了,那血脈中義氣的因子。她好奇地問着:“仇叔,那你們……怎麽回來的?”
“差點就沒回來……四零火箭筒發射時候,需要一個開闊的環境,否則尾焰會燒傷自己,老騾子那個蠢貨急紅眼了,兩炮都是靠着山壁發射的,結果把自己給燒了……我後來就一直背着他,從原路往回走,可根本回不來了,來的時候是兄弟們一路躺屍墊路走的,走的時候隻剩了我們倆,他被尾焰燒了,我被流彈打到肩膀了,我背着他幾乎是爬着走,過了一座山,再沒有力氣了……直到諒山戰役結束,軍工打掃戰場,一路搜索我們那天寫血書的尖刀隊員,才把我們兩人撿回來,老騾半邊臉都燒傷了,傷口感染,人就剩一口氣了……全連一百零八人,連長、指導員、排長、和其他兩位班長,全部陣亡,連我在内的重傷員,隻剩下十一人……我在野戰醫院後來才知道,被越軍伏擊的我們連重傷員,又有五位沒有抗過來,全連在諒山戰後,僅餘六人,番号……撤銷,幾年後才重建。”仇千軍道,他慢慢地磕着煙袋,火星已熄,隻磕出來一團殘渣。
包小三和耿寶磊沉浸在故事的餘味中,仇笛納悶地看着今天談興頗濃的父親,問了句道:“爸,您今天是怎麽了?”
“沒怎麽。是講給你聽的。”仇千軍看着兒子。
“我?”仇笛愣了,一直以爲覺得自己活得很挫。
“對,往前數幾十年,你上小學時候,就得步行十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