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安慶緒人尚未押回長安,可邺郡大捷,安陽克複的消息,仍然在最快的時間傳到了長安。
這時候,永王李璘父子才剛死了不到一個月, 朝中諸王以及皇孫爲了東宮立儲之事明争暗鬥,朝中群臣全都身不由己。裴寬倚靠自己多年的威信以及守住長安的大功,再加上杜幼麟等杜系中堅的支持,還能置身事外,可大多數官員憂心國本空虛,又或者說經受不起那擁立之功的誘惑, 一個個卷入了其中。所以,在這樣的時候,前方傳來大捷, 不但意味着叛軍不可能再次威脅到長安,也同時意味着争取到杜士儀的支持變得異常關鍵。
于是,豐王李珙這位皇子竟是帶頭上書,請求冊封杜士儀爲郡王,以此褒獎其功績。他這麽一起頭,盛王李琦不甘示弱,立刻請求拜封杜士儀爲三公之首的太尉。而在這争得白熱化的立儲風波之中,東宮一系卻在那兩位皇子給出的重磅條件之外,竟匪夷所思地提出讓杜士儀兼範陽平盧節度使,在擊敗叛軍後經略河北道,以免叛軍死灰複燃。
盡管李隆基簡直要被這一個接一個的請求氣炸了肺,可現如今的局勢,已經完全脫離了他的掌控!
如今東宮一系的領軍人物,并不是南陽王李係,而是張良娣。原本打算不如回娘家設法改嫁的她竟成了一匹黑馬。作爲李亨的未亡人, 東宮後院的女主人, 在廣平王妃崔氏心腹婢女擊登聞鼓爲李亨父子三人鳴冤之後,張良娣親自造訪諸多大臣府邸,終于赢得了幾十名大臣聯名上書,讓李隆基不得不捏着鼻子用了豐王李珙的說辭爲自己開脫,随即追封李亨爲懿肅太子,廣平王建甯王兩個皇孫卻沒有得到超贈親王的待遇。
即便如此,張良娣也已經心滿意足了。因爲這一番奔走,她終于如願以償把自己的良娣封号變成了懿肅太子妃。緊跟着,她便和之前那些支持太子一系的官員串聯,把庶次子南陽王李係給拱了出來。
張良娣被冊封爲太子妃,南陽王一系的力量登時空前強大,這時候,就連窦锷都瞧出了這個外甥女兒想當太後的心思。張家固然是張良娣背後添磚加瓦的慫恿者,窦家其他兄弟幾個之中也有心動的,可窦十郎這些年眼看宮鬥連場,看都看得怕了,如今卻竟然連自家都卷了進去,他來找姜度訴苦時,便哀歎自己當初就應該更加直接一些,把張良娣直接給帶出宮去,也免得現如今這麽一場麻煩。
可姜度對窦锷放的這麽一番馬後炮卻嗤之以鼻:“她真要是與世無争,願意聽你話的人,哪怕如今成了太子妃,也不會去趟這樣的渾水,可你那外甥女兒哪裏會安分,就算當初被你接回來,你再給她找好這麽一門婚事,她眼看如今東宮之争那麽激烈,還得一頭沖回去。你們窦家三位國公,子弟更是十幾個,你一個人管得住那麽多?置身事外和我喝酒正經,不理他們就完了。我和幼麟說一聲,調上百十個人到你家守門,誰要是敢不知好歹去闖你家,統統趕出門去!”
“咳咳咳!”
窦锷簡直都快給姜度嗆死了,指着人想要罵什麽,可想到天水姜氏因爲之前的姜皎連累,從姜度的叔父姜晦,再到不少子侄全都被貶嶺南,死的死病的病,姜度自己又沒有兒子,如今除卻姜度幼弟,尚了公主的姜慶初,姜家竟是沒什麽在朝廷官居要職的人了,不像窦家左一個兒子右一個兒子,就連他自己的兒子也在蠢蠢欲動,他就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要不是杜士儀這個早年的朋友,他此生肯定是在清閑的職位安安分分呆着,而不是如今當這個幹系太重的左監門衛将軍。上頭原本兼任大将軍的宦官基本上都死絕了,碩果僅存的高力士則是被天子派去想要掌控禁軍了,所以他們竟已經是最高負責者!位高權重的同時,他也肩負着從前壓根沒有扛過的責任!
兩人都是貴戚子弟,彼此互鬥了多年,這會兒窦锷正尋思該用什麽方式也給姜度找點麻煩,省得對方隔岸觀火看自己的笑話,外間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二位将軍。宮中内侍監有幾個人要前去東市采買。”
“采買什麽?宮中太府的好東西堆積如山,楊家父子先後打理,也不知道給聖人添了多少家當,東市還能比那裏頭更好?”姜度搶在窦锷前頭高聲回答了一句,随即還不解氣,大步走到門口拉開了門,見是自己帶來安插在宮門禁衛的一個心腹,他便目光閃爍地說道,“怎麽,是有什麽不對?”
“雖說都并不是什麽顯眼的人,隻是幾個品官,看上去也是理直氣壯,但我問了幾句内侍省中事,又問了是否有高大将軍行文,結果内侍省的事他們都不太了然,高大将軍的行文也沒有,所以特來禀報二位将軍一聲。”
當初長安被圍時,窦锷還好,主要是看住十六王宅,可姜度那會兒卻是在三大宮中大開殺戒,宮中有頭有臉的内侍被他狠狠清洗了一遍,所以此時此刻他回頭揮手止住起身要過來的窦锷,沉聲說道:“這事情我處理,窦十你别沾手。我去去就回。”
不是姜度信不過窦锷,而是窦家幾乎就要被張良娣拖進那個漩渦去了,這會兒能少點麻煩就少點麻煩。然而,他在出了直房的時候,卻扒了身上的官服,隻換了一身不起眼的便服,混在禁衛當中遠遠打量了一番那号稱要出宮去東市的幾個人,他便悄悄退了回來,對剛剛來報信的心腹說道:“再拖上他們一刻鍾,然後你就放他們出去,其他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是,将軍!”
所謂的品官,是内侍監中宦官的一種職銜。除卻那些有品級,有正式職司的内侍之外,宮中更多的是衆多低品執役宦官,品官指的便是那些能穿黃衣的,區别于穿白衣的白身,卻和後世用品官來指代有品級的官員不同。一刻鍾之後,當宮門口這七八個品官被放行時,被耽擱了許久的他們卻也不敢怨怒,反而賠笑稱謝了幾聲方才離去。這一路上衆人三三兩兩說着話,想到當初前輩們鼎盛年間的光景,尤其是高力士楊思勖的煊赫,無人不羨慕。
“别提了,據說朝中已經有人奏請陛下明年改元。陛下雖是盛怒,卻也沒法反對。”
身爲宮裏人,每個人都明白李隆基爲什麽反對改元。因爲這次改元不是因爲任何寶符之類的祥瑞,而是因爲安祿山這場叛亂的平息。自诩爲聖天子的李隆基被叛軍一直打到了長安城下,而且還一度倉皇逃到馬嵬驿,如果不是安北朔方兵馬來援及時,怕不得一路逃去蜀中。這樣丢臉的叛亂,現如今卻在杜士儀回歸之後強勢平息下去,據說現如今叛軍占據的隻剩下河北七八個州郡,李隆基的面子哪裏挂得住?
天子處于弱勢,他們這些宦官進入東市的時候,也就不如從前那樣受人巴結禮敬了。因爲各自都有各自不同的采買任務,所以衆人進了東市之後就都分散了開來,各自去采買各自單子上列出的那些東西。就如同姜度之前說的那樣,叛軍尚未來得及攻下長安就兵敗潰退出了潼關,左右藏庫被拿開慷天子之慨犒賞了義軍,而太府卻并沒有動過,裏頭有的是各式各樣極盡精美的貢品。可上頭吩咐他們來東市買東西,他們即便不明白也隻能從命。
可現如今裴寬主政,杜系官員把持大權,誰也不敢如同從前那樣隻憑一道敕書就********,而商賈們也比從前強硬多了,别說全送的事決計不幹,半賣半送也大多不肯,這就苦了這些宦官們,一個個使盡渾身解數讨價還價,倒是成了東市當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等到傍晚時分,這些人方才重新會合回歸宮中。其中一個到内侍省交了令,繼而就悄悄往興慶殿趕去。盡管在李隆基從十六王宅中了那麽一箭,被送回來之後,這裏又被姜度清洗了一遍,可李隆基好歹還能夠自由支配太府,重重的恩賞甩下去,總算也篩選出幾個能用的人,不至于事事被人轄制。
當此人幾經輾轉來到了李隆基如今養病的榻前雙膝跪下,從懷中取出一件東西呈上時,這位仿佛奄奄一息随時随地都會死的天子突然有了些精神,竟是支撐半坐着搶過了他手中的紙。
“果然是範陽史思明請降,好,好!”
李隆基臉上泛起一陣豔紅色,精神竟是空前亢奮了起來。前方的每一個勝仗,仿佛都是重重打在他臉上的耳光,尤其是在他許諾永王李璘儲君之位,李璘卻處心積慮想要将他這個君父一網打盡,還把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之後,如今支持他這個天子的人已經少得可憐到了極點。因爲每個人都知道他快死了,與其在他這個爲天下子民唾棄的天子身上下功夫,還不如去謀取擁立之功,可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和當年的祖母則天皇後那樣,在上陽宮中悄然而逝。
那些逆子,那些臣下,不是一個個都想去抱杜士儀的大腿,希望能夠繼承他的位子嗎?他非要讓杜士儀不能全功,非要顯示一下他這個天子的威嚴!隻要史思明打着心向天子的旗号,重新歸降于大唐,那他至少還能保持一點最後的顔面,而且也能夠阻止杜士儀拿到幽燕的兵權!
“你明天出宮,再替朕見一次範陽使者,你告訴他們,讓他們給朕去敲登聞鼓請降,把事情鬧得越大越好,動作要快!如此一來,朕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下旨河北罷戰收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