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嵬驿那一場兵變,對于本來應該以忠君宿衛爲職責的北衙四軍來說,無疑是一場天翻地覆的大地震。因爲軍中缺糧,又或者不甘心丢下家眷西逃蜀中,短短三四天中, 逃散的将士就有數千之衆。而在此後的動亂中,軍中将士們脅迫陳玄禮帶頭,先逼得楊玉瑤自盡,又在朔方以及安北大軍到來之後,群情激憤地殺了楊國忠,這才總算是将心頭憤怒抒發殆盡。
可當杜士儀和郭子儀奉天子率大軍往長安平亂, 陳玄禮率北衙四軍留在馬嵬驿重新整軍,又護送那些龍子鳳孫回長安時, 人數竟是非但沒有增加, 反而逃散了又不下數千人。有人是擔心天子清算那一場兵變的責任,有人是對于天子禁軍的職責産生了不滿,甯可隐姓埋名去朔方甚至安北投軍,也有人是趁着這場亂世,打算做點沒本錢買賣……總而言之,當最終回到長安的時候,這一支經過多位天子一代代精心打造的禁軍,不但兵力銳減,而且已經徹底失去了軍魂。
曆史上的北衙四軍中,最終追随李隆基抵達巴蜀的隻有千餘人,追随李亨前往靈武的則隻有區區百餘人,其他的全都在路上逃散。如今的大勢雖說發生了根本性扭轉,北衙四軍雖說也還剩下萬許人,可失去了天子信賴的禁軍是什麽下場?别說下頭的士卒們擔心将來,上頭的将校們同樣覺得仕途無望。正因爲如此, 當宮中悄悄幾次送來了豐厚的賞赉, 又許諾從前的事既往不咎,總算是瞞着陳玄禮, 籠絡住了一兩撥兵馬。
現如今,這樣兩撥兵馬便在别人根本來不及反應的情況下,悍然出宮,直接開進了毗鄰東市,南北相望的平康坊和宣陽坊。
兩支殺氣騰騰的兵馬在大白天突然出現在城中,立刻引起了軒然大波。尤其是當有人發現,禁軍圍住的竟是平康坊崔宅以及宣陽坊杜宅時,也不知道多少人慌忙往四面八方報信。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每一個人都意識到,長安城中恐怕又要變天了!
“将軍,真的要沖進去?”
杜宅門前,左羽林将軍韋廣看了一眼左右,見很多兵士的臉上和眼神中都流露出了畏懼的表情,他不禁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惡狠狠地說道:“這大唐是陛下的大唐,别忘了你們早已經拿了大筆的犒賞!全都給我聽好了,這種時候,有進無退,敢猶疑不決的,殺無赦!給我破門!”
在韋廣的鼓勁下,終于有幾個将士鼓足勇氣沖上前去,用手中大斧狠狠砸向了杜宅的大門。那砰砰砰的聲音仿佛響在每個人心裏,有些人不忍心地别開了頭,但更多的人則是舔着嘴唇,心中盤算着倘若待會兒真的攻占了這裏,能夠從中搜刮到多少金銀财寶。畢竟,杜士儀出鎮在外多年,傳言中又是極其擅長經營的人,家中豪富自不必說。
然而,對今天受命攻占杜宅的韋廣來說,他那鎮定而決絕的外表下,此時此刻生出的卻是擔憂。
他能夠控制的隻有這五百多嫡系兵馬,另一邊去平康坊崔宅的柳安也一樣。攻占這種地處長安,又是工部營建的住宅,這麽一點兵馬肯定已經足夠了。可是,在這樣的突發狀況之下,裏頭無人應答,無人喝罵,安靜得仿佛就像是什麽人都沒有,他實在沒辦法安心。要知道,這次他可以算是把腦袋提在了手上,如果不是李隆基給出了一鎮節度使的誘惑,如果不是知道杜幼麟就在此處,他是絕對不會走這一趟的。
剛剛他還對部下們說有進無退,現在不是遲疑不決的時候!
“還愣着幹什麽,四個不夠就上八個,我就不相信這門是石頭做的!其他的,給我翻牆進去!”
随着他這一聲喝令,終于又有人高喝一聲加入了進去。那剛剛第一輪拿着斧頭砸門的兵士們氣喘籲籲退了回來,一邊擦汗一邊看着前頭的同伴們掄起斧子砸在了那大門上,看着一個個人搭起人梯翻牆。可随着第一個人上了牆頭,那動作卻突然僵住了。
“将軍,裏頭好像沒人!”
如果隻是一個人這麽說,韋廣必定會怒聲呵斥,可随着好幾個登上牆頭的人都這麽說,他的一顆心就不知不覺沉了下去。杜家沒人?是全都集中退到了一處防守,還是早就得知消息潛藏了行迹?如果是前者,那麽強攻進去之後,總能發現蛛絲馬迹,可如果是後者……
韋廣不敢再去想那種可能性,收攝心神厲聲喝道:“不可能!陛下命高大将軍傳旨杜幼麟,讓其分派兵馬去十六王宅駐守,讓他回家和父親團聚,之前有人親眼看到他回了杜宅!不可能沒人,必定有詐,攻進去,将他拿下!”
然而,這攻進去的命令剛剛下達,他便聽到了震天殺聲。打了個寒噤的他茫然四顧,見麾下的将士們一個個面色慘白,和他相比好不到哪去,他登時完全心亂了。牆頭上的兵卒們站得高看得遠,有人突然大聲嚷嚷道:“是安北前鋒營,是安北前鋒營的馬軍沖過來了!”
那一夜的長安解圍戰,禁軍們還呆在馬嵬驿守着那些龍子鳳孫,并沒有親眼目睹那慘烈的一戰,可事後那屍橫遍野的景象,他們曾經聽長安城中很多官民提起過,其中最出名的段子便是阿茲勒和前鋒營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悍勇。盡管這是在長安城的街道,并不是長安城外的平原地帶,可他完全沒辦法提振士氣,連自己那僅有的膽量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隻知道,這次的事情敗露了!
“迎上去!不要怕他們,狹路相逢,勇者勝!”韋廣聲嘶力竭地嚷嚷着這句話,可他看到無數張怯懦畏縮的臉,便明白這話完全沒有作用,隻能慌忙改口說道,“這是長安,不是其他地方,他們此舉便是形同叛逆……”
可是,他這話還沒說完,就隻聽那邊廂傳來了一個猶如在耳邊炸響的暴喝:“爾等身爲禁軍,膽敢私圍杜相國宅邸,是想謀反作亂,禍延家眷嗎?還不速速丢下兵器,跪地投降!”
謀反作亂這樣一頂大帽子猛地扣下來,随即又是禍延家眷,不但韋廣面色大變,那些剛剛還勉強舉着刀槍的禁軍将卒頓時戰意全無。眼看着一騎人手持安北前鋒營的大旗排衆而出,玄衣玄甲,頭盔上系着一縷鮮豔的紅纓,竟是阿茲勒本人,禁軍中更是起了一陣騷亂。随着咣當一聲有人把兵器丢在了地上,這樣的動作頓時迅速蔓延了開來,頃刻之間,也不知道多少人猶如丢掉燙手山芋一般丢下了兵器,随即屈膝跪了下來。
面對這一幕,韋廣雖知大勢已去,可當時李隆基親自去左右銀台門巡視禁軍時,曾經對他透露過某種東西,因此,即便是抱着萬中無一的僥幸,他仍是高聲喝道:“不要上了他的當,陛下此刻正在十六王宅,我等是奉陛下之命,捉拿要犯!”
“永王及襄城王父子行刺陛下,謀逆造反,已然自盡,陛下如今身受重傷,怎有可能給爾等什麽旨意捉拿要犯!來人,将韋廣拿下,送禦史台勘問!”
永王李璘及襄城王李億行刺天子?而且父子全都死了?韋廣簡直被這個消息震懵了,哪怕麾下士卒聞言無一支持他這個主将,哪怕阿茲勒身邊一隊騎兵朝他沖了過來,他的整個腦袋和心裏還是如同漿糊一般。直到他被人從馬背上拖了下來,強行摁跪在地上,他方才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麽,整個人頓時再也沒了一絲一毫的反抗力氣。
這時候,阿茲勒方才徐徐策馬回來,看着那在刀斧之下仍舊巍然屹立的杜宅大門,他輕輕舒了一口氣,卻沒有就此進去,而是對身邊親随道:“留下五十人在此看守,再去個信使往平康坊崔宅,看看那邊可解決了。其餘人等,将這些亂兵的兵器全都收好,然後押往禦史台!如有反抗,格殺勿論!”
飛龍騎畢竟要長留宮中,做這種事不好,他卻無所顧忌!
平康坊崔宅後門和後院,卻是剛剛經曆過一場厮殺。平康坊北裏雖是諸妓雲集之地,但其他裏坊卻往往住着很多達官顯貴,其中便有裴光庭和李林甫舊宅,還有衆多進奏院。崔家當年因崔谔之崔泰之兄弟同膺三品,門前列戟,可以直接沿街開門,不像杜士儀封公的時候婉拒了這一優待。可禁軍沒有選擇在大街上直接朝烏頭門發動攻擊,而是悍然闖入平康坊中方才圍了崔家後門。
面對這樣的情景,行人固然避之唯恐不及,可當消息靈通的人得知竟是圍了崔宅後,立刻有和杜士儀關系密切的朔方進奏院派人來救。至于崔家自己,崔九娘正好回門,聽到這情形哪甘示弱,撺掇了崔五娘和杜十三娘直接重賞家丁,極力拒敵,哪怕阿茲勒的人馬來得及時,在自己人和别人的相助下,禁軍竟然在崔家後門及後院丢下了十幾具屍體!當最終清掃戰場時,從後院中擡出來的那些死屍讓圍觀的路人指指點點,甚至還有垂髫小童問了一句。
“阿叔,不是說北門禁軍是長安城裏最厲害的嗎?怎麽連崔家的家丁家将都打不過?”
面對這麽一個問題,不少聽到的百姓唏噓不已,竟是沒人能夠回答得上來。之前叛軍圍城時,北門四軍幾乎逃散殆盡,如今稀稀拉拉地回來那麽些人,結果卻又是幹出了今天這種離譜的事。而據說天子駕幸十六王宅,又遭永王父子行刺,如今這個大唐,究竟要走向何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