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長安西城牆上隻點着寥寥一些火把,相較于東城牆的整夜燈火通明大爲不如,隻是偶爾有黑影在城牆上走動。
由于關中渭河水量不夠,長安城又實在是太大, 因此并沒有護城河,隻是用高高的城牆作爲防禦。事實上,自從大唐沿用了這座隋代大興城作爲都城之後,這裏就從來沒有被外敵攻過城,現如今兵臨城下的一幕竟是第一次!
因此,城下親自帶隊的田乾真面對那高高的城牆, 不由得意地笑了笑。如果這裏也有寬達數丈的護城河, 裏頭又有充足的守軍,那麽,攻打起來一定會很困難,别說十天半個月,甚至就是幾個月都有可能打不下來。可李隆基自毀長城,把最精銳的北門禁軍全都悄悄帶走了倉皇西逃,城中守軍不夠,用的都是倉促之間招募來的義兵,這就給他留下了可趁之機。崔乾佑授意的聲東擊西之計便是由此而來。
在不遠處的城牆邊上,一架架雲梯悄無聲息地架設了起來,一個個精挑細選出來的健碩軍士矯健地踩着梯子往上爬。每一架雲梯全都經過了試驗,而且每個軍士的腳底都纏上了厚厚的棉布,保證不會發出太大的聲音。事實上,這當口長安東城春明門那邊正在展開聲勢浩大的攻勢,足以彌補他們這邊發出的小動靜。就在田乾真滿意地看着那些已經爬到一半的麾下精兵時,城牆上陡然之間傳來了一聲大喝。
“叛軍攻城了!”
當這樣一個聲音在黑夜中四處響起的時候,已經早早給各處将卒鼓勁敲過警鍾的杜幼麟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能夠确認援兵已經到來, 絕不是虛張聲勢, 可究竟有多少人, 他卻着實無法肯定。此時此刻, 他正站在西城牆的金光門城樓上。裴寬把宇文審的提醒轉告了他,他立刻自告奮勇親自巡查北西南三面,最後發現西面城牆因爲衆所周知的心理因素,防禦最爲懈怠。于是,他幹脆慷天子之慨,直接開出了守住今夜,每人賞錢百貫的高昂賞格。
反正左藏庫中有的是錢!
在金錢的刺激下,即便此刻又并沒有敵人現蹤,在此防禦的将卒們還是一個個猶如打了雞血一般,全都提起了精神。就在此前夜幕降臨之後,又是一批超過千名生力軍悄悄補了上來,得知這是巡城的金吾衛,從上到下全都精神大振。随着東城那邊的喊殺聲在寂靜的夜色中也來越響亮,而且不時還能聽到投石車投出的巨大石塊砸在城牆上的聲音,這裏的氣氛最初頗有些沉郁。
畢竟,盡管叛軍行路匆忙,這樣的攻城要具總共也隻有數架,可此前東城牆上造成死傷最多的就是這玩意了,誰都害怕西面也遭遇這樣的一幕。
所以,精挑細選出來最擅長夜視的斥候早早發現了西邊夜幕中這些動靜,及時提醒了各處。那一聲叛軍攻城了,便形同于一聲暗号,一時間,無數早就準備好了的滾油和生石灰等物順着垛口傾瀉而下,一時讓忙着登城的叛軍上下措手不及。就連田乾真看到這突如其來的一幕,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随即惱火地罵道:“本以爲援軍到來的消息會讓城中上下放松警惕,沒想到還有人識破了這聲東擊西之計!”
“将軍,現在怎麽辦?”
“怎麽辦?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我就不信城中有多少守軍,能夠禁得起我和孫孝哲東西兩面的全力攻擊。不用遮遮掩掩了,命令弓弩手,給我攢射城牆,其餘人等給我猛攻上去!就算這城中還有禁軍在,他們多少年沒打過仗了,應付得了夜襲?”
田乾真将偷襲變成了真刀真槍的夜襲,卻着實給西城牆上的官兵和義兵們帶來了強大的壓力。正如同他的判斷那樣,來自幽燕的叛軍有着豐富的實戰經驗,而且夜襲也是家常便飯,可長安城中的禁軍即便不少都是因爲武藝出衆而被挑選出來的,招募來的青壯也或多或少有力氣,又或者是粗通武藝。可不熟悉這黑夜作戰的他們卻面對着無數困難。眼看着同伴在身邊倒下,眼看利箭穿透人體,甚至眼看叛軍躍上城牆,終于有膽小的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哀嚎。
天子都已經跑了,爲何我們還要如此奮戰?
就在那個哀嚎的軍士面對明晃晃的鋼刀,雙膝一軟跪下來的時候,後頭陡然之間有人撲了上來,一劍架開了那個叛軍的當頭一刀。趁着這功夫,四周圍倏忽間有三四個人沖了過來,揮動手中刀劍奮力反擊,竟是将那好容易登上城牆的叛軍亂刀分屍。可這樣的一幕并沒有扭轉戰局,恰恰相反,登上城牆的人越來越多,轉眼間就從幾個躍升到了十幾個!
眼看城牆上的金吾衛将卒已經有了腿腳發軟的潰退迹象,杜幼麟心中大急。可即便他把留做預備的兵卒一塊派了上去,自己亦是上前殺敵,可依舊難以挽回士氣上的頹勢。就在這時候,他隻見夜色中突然傳來了連番不斷的砰砰聲,再看眼前的夜空之中,一顆顆綠色流星連綿不斷地升起,緊随而來的便是猶如萬馬奔騰的聲音。曾經在朔方呆過的他不由自主呆了一呆,所幸身邊護衛的幹将動作極快,一刀活劈了那個叛軍,這才沒讓他受傷。
“援軍來了,援軍真的來了!”
相較于此前的叛軍來了,這樣的聲音不啻是九天仙樂,給所有人都注入了一股力量。借助那空中的光亮,有人瞧見了那一支人數不少的馬軍,有人瞧見了城下的攻城叛軍一時大亂,當下不少機靈的守軍趁機反攻,推倒了一架攻城雲梯。甚至不用任何人指揮,每一個守軍無不奮力反擊,登城的十幾二十個叛軍除了被當場格殺的,就是被逼跳下了高高的城牆,摔了個粉身碎骨。
田乾真身爲幽燕骁将,當然不會沒有提防援軍,可足足兩千精銳馬軍的奇襲,還是在一個照面下讓他派去攔截的兵馬吃了個大虧。他在西邊的官道上布設了三道絆馬索,可卻仿佛消失在空氣之中似的,完全沒有發揮一絲一毫的作用。而對付馬軍的利器陌刀軍,也因爲此次是夜襲而沒有帶出來。
不得已之下,他也顧不上城中守軍,竟是親自率領麾下騎兵截擊,但彼此隻是一次簡簡單單的對撞,那種猶如長槍碰長矛,火星四濺的感覺,就讓他忍不住暗叫了聲不好。
這絕不是中原那些不頂用的兵馬,這必定是來自朔方的強軍!
“将軍,他們又轉回來了!”
騎兵在攻城戰中,常常被守方當成奇兵突襲,但如今長安城中根本拉不出一支成建制的馬軍,所以此前田乾真根本不用擔心這樣的情況。可眼下在夜裏打了這麽一場遭遇戰,一輪交鋒過後,嘗到苦頭的他就再也不願意這樣浪費麾下的嫡系了。畢竟,不是會騎馬的就是騎兵,他這些人都是多年來一點一點積攢下來的,安祿山軍中山頭林立,他如果沒了實力,就算深得安祿山信任也得靠邊站!
更重要的是,他敏銳地感覺到,這支黑夜之中突然出現的騎兵着實有一種不要命的作風,換言之,那簡直是死士!
兩隊騎兵硬碰硬交鋒了一次,阿茲勒重整旗鼓之後,卻非但沒有退卻之意,更多了幾分興奮。前鋒營中人全都是他親自挑選的,不是孤兒就是奴隸,在他的反複洗腦以及嚴酷操練下,一個個全都悍不畏死,又或者說根本就是把死視作爲一種光榮。再加上他很清楚後方的朔方大軍至少要天明之後才能夠趕到,仆固懷恩所部還不知道所處位置,眼見得叛軍有退卻的迹象,他便沉聲喝道:“全軍聽令,随我沖殺!”
夜色之中,田乾真來不及清點損傷,但隻是粗粗預計至少有數百傷亡。自忖這一支突如其來的馬軍是爲了馳援,而且看上去不會超過三千人,必定會見好就收,他才在拉開距離之後決定暫時撤回大營,根本沒想到對方竟會就這樣不依不饒地再次沖殺了上來。惱火之極的他頓時也動了殺心,當即也抛開了那些利益得失,全力迎擊了上去。
一則人多勢衆,一則悍不畏死,這兩股兵馬的猛烈碰撞,頓時讓劫後餘生在城頭觀戰的守軍們目弛神搖,盡管他們也隻能影影綽綽看個大概而已。金吾衛一個小校便仗着和杜幼麟一同并肩奮戰過,低聲問道:“杜小郎君,那支兵馬是朔方的援軍,還是安北的援軍?”
“黑夜裏看不清旗号,但我記得朔方郭大帥能攻能守,但身爲節度使,應當不會擔當先鋒。而阿爺麾下,仆固将軍最能攻堅,常常以少勝多,被譽爲軍中鐵壁。李光弼将軍則是擅長奇兵突襲敵後,被譽爲奇将。此外,還有安北前鋒營是阿爺麾下的一支尖兵,常常負責攻堅戰,而且最不畏死,據說有鐵釺之名。”說到這裏,杜幼麟極力往戰陣中看去,希望能夠分辨出領軍大将,奈何卻是徒勞。
這場混戰也不知道持續了多久,杜幼麟突然隻聽得夜色中再次傳來了一個奇怪的聲音,竟好似是悠長的号角。正當他狐疑地往聲音傳來之處望了過去時,就隻見那邊廂再次冉冉升起了數顆綠色流星!
又有援軍到了!而且同樣是安北大都護府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