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條壞消息光速一般在整個長安城中傳播,盡管潼關那邊尚有表示平安的烽火,可誰都知道,臨時在京畿道關内道招募大軍根本就來不及,倘若潼關失守, 什麽華陰上洛等地全都守不住,長安也就成了一座孤城。而在這種節骨眼上,太子李亨和榮王李琬的先後暴薨,更是讓官民将卒的心中無不是大爲惶恐,隐隐之中還有不敢表露的憤怒。
所以,這天一大清早, 勤政務本樓上的朝會, 前來參加的官員竟是隻有兩成都不到!
如果是平日,李隆基看到這般稀稀落落的景象,早就雷霆大怒當場發作了,可今天他卻不想再計較這些了。當着群臣的面,他竟是開口宣布,将就此禦駕親征!在一片目瞪口呆之中,他用最快的速度認命了裴寬爲京兆尹兼西京留守,并直接将宮闱鑰匙全都交給了邊令誠掌管。當這麽一場朝會匆匆落幕之際,留下的群臣一時面面相觑,被命爲西京留守的裴寬更是使勁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這才看着身邊的王缙問道:“聖人真的說要親征?”
年前剛剛領禦史中丞的王缙心不在焉地冷哼道:“親征?就隻憑北門禁軍那麽一點人,怎麽親征?叛軍都已經打到潼關之下了!”
太子李亨的死訊對别人來說興許隻是出人意料,痛心疾首,對王缙來說卻不啻是最大的打擊。他在李亨身上花費的心力實在是很大,廣平王和建甯王出十六王宅之後第一個前來求救的就是他,他不敢接待兩人太長時間,但也指點了他們誰在這種時刻可能會幫忙直言, 可誰曾想随着廣平王和建甯王根本就還沒來得及交通幾個人, 全都被抓了回去軟禁宮中, 緊跟着高力士竟是被趕了出來,滿朝再沒有一個人敢爲李亨說話,他也不得不保持沉默。
廣平王和建甯王倒是很硬氣,沒有供出他的出謀劃策。可李隆基竟是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把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和安祿山勾結的李亨給殺了!父親都死了,那兩個年輕的皇孫還能有命在?
“都到了這種時候,陛下究竟想幹什麽!”
裴寬長歎一聲,見偌大的地方,群臣一個個不是愁眉苦臉耷拉着腦袋,就是義憤填膺地嚷嚷着什麽,到處都是亂哄哄的,群龍無首。他也無心再看這樣亂七八糟的景象,頹然轉身走了下去。随着幾個僅剩下的高官離去,剩下的官員們你眼看我眼,最後竟也是如鳥獸散。很快,天子即将親征的消息便傳遍了長安城的大街小巷,和大多數官員對此根本不信不同,百姓們心目中卻燃起了不小的希望。
大唐開國以來少有天子親征,如此一來,叛軍應該會望風而降,長安城應該就能保住了吧?
然而,并不是每一個人都相信這樣的鬼話。楚國公姜宅之中,根本沒費心去參加什麽朝會的姜度站在垂垂老矣的母親楊氏面前,便沒好氣地冷笑道:“親征?他要是有這個膽子親征,就不會殺了李亨,逼死李琬,從前更不會把李瑛他們兄弟三個放逐到嶺南,甚至連武惠妃都不敢明正典刑,而是把人逼死!阿娘,你就看着吧,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咱們這位陛下就會抛下長安城中千千萬萬的人,隻顧着自己逃命!”
楊氏早就知道因爲昔年姜皎之事,盡管姜度在人前隐藏得很好,可實際上對天子一直心存憤懑,然而此時此刻,她還是趕緊勸道:“四郎,這樣的話可要慎言,否則萬一傳揚出去……”
“傳揚出去?阿娘,他都隻顧着逃命了,還有心思來管那些诋毀他的人?沒看到京兆尹滿城搜捕了那麽久,可抓到了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北邙山人?事到如今,我已經全都豁出去了,杜十九的妹妹十三娘回頭會過來接你,你就先跟着她走吧。”
楊氏登時大吃一驚,待想規勸的時候,她就隻見兒子突然伸出雙手重重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到了嘴邊的話登時說不出來了。
“阿娘,你放心,我隐忍了這麽多年,當然不會做傻事,可我再也不想和當年阿爺那樣,傻乎乎地認爲那李隆基是什麽明主,鞍前馬後追随于他!我姜四不是什麽經天緯地之才,可我怎麽也是男子漢大丈夫。他不要這長安了,不要這滿城百姓了,我不能袖手不管!我已經召集了家丁家将三百餘人,我要讓人看看,天水姜氏沒有膽小怕事的男兒!”
楊氏這才明白,姜度究竟想要幹什麽。想到自己的孫女,姜度唯一的女兒姜六娘跟着杜廣元遠在西域,而幼子姜慶初又尚了公主,如今姜度無牽無挂,她根本攔不住這個兒子,唯有淚眼婆娑歎息連連。很快,杜十三娘便來了,姜度立時把自己的夫人叫了來,令其服侍老母親跟着杜十三娘離開。臨走之際,楊氏忍不住抓緊了兒子的手千叮咛萬囑咐,得到的卻是姜度一個擁抱。
“阿娘,你别擔心了,我不是一個人,窦十郎雖說尚了公主,但他也答應會留下來拼一拼,此外還有杜十九的兒子幼麟和他的女婿崔朋,隻要李隆基真的離開長安,我們振臂一呼,雖不敢說萬兒八千,但一定能夠拉起一支人馬來!”
見杜十三娘微微颔首,分明完全知道兒子和侄兒這一趟是多大的冒險,楊氏隻覺得五内俱焚。她再也沒有說一句話。直到她在同樣眼睛紅腫的媳婦攙扶下上了牛車,杜十三娘也上了車相陪時,她方才低聲問道:“十三娘,你真的就不擔心這是以卵擊石?”
“太夫人,我隻相信,天下不止隻有他們是好男兒!”
這一日滿城紛亂,宮中亦然。早早收拾好細軟入宮的韓國夫人秦國夫人和楊玉瑤一會合,說到此次入蜀之事,竟是沒有幾分驚惶,反而都在追憶往昔。對她們來說,這仿佛并不是逃難,而是出去遊山玩水似的。畢竟,那是她們從小生長的地方,卻已經多年未曾回去了。
不多時,楊國忠竟是直接闖了進來,他也顧不上禮數,直截了當地說道:“北門禁軍已經在禁苑之中集合了,到時候大家從延秋門直接出長安,從西渭橋渡過渭水往西,一路西行進了劍南道,就都安全了。記住,路上别拖拖拉拉,一定要走得快,否則等百姓得到風聲攔駕,那就麻煩了!對了,淑妃務必記得勸谏陛下,回頭一定要燒了西渭橋,免得叛軍打進長安之後會銜尾追擊!”
有了楊國忠的提醒,當次日黎明時分,楊玉瑤随着李隆基過了西渭橋後,當即這麽提了一句,李隆基卻搖頭拒絕。而在此之前,他還拒絕了楊國忠燒掉左藏庫的建議。因爲他心知肚明,今次能夠随駕西行的,除卻諸王貴主皇孫之外,便隻有楊國忠和韋見素等寥寥十幾位官員,由于倉促,每一個人能夠攜帶的都隻有細軟,粗苯的貴重東西全都留下了。消息一出,長安城必定爲之大亂,屆時如果庫房還好端端地保留着,興許還能拖住貪婪的暴民以及叛軍的步伐。
至于這座西渭橋,如果燒了的話,一定會被人宣揚他這個天子爲了逃命不顧他人死活,爲了不要名聲掃地,将來還能卷土重來,留着這座橋也無所謂!
長安太極宮大明宮興慶宮三大宮中,宮人宦官不下數萬,當天子和貴人們已經逃離的消息俶爾傳開之際,一時間宮中登時炸開了鍋,就連原本正在預備天子親征事宜的邊令誠也完全傻了眼。就在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彈壓宮中亂局的時候,外間一個小宦官卻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
“将軍,裴大夫帶着兵馬入宮了!”
禦史大夫裴寬?奉旨充京兆尹,西京留守的裴寬?北門禁軍全都被天子帶走了,裴寬哪來的兵馬?
邊令誠心頭困惑,可這時候裴寬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否則宮中一旦鬧起來,他這個空頭将軍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彈壓不住!于是,他也顧不得其他,立刻匆匆趕了過去,等到發現裴寬身後的兵馬盡管身穿各種服色,可看上去卻仍然能夠瞧出幾百人一撥幾百人一撥,至少有将近兩千人光景,他頓時更加疑惑不解了!如果不是清楚裴寬的性子絕不會是謀反的人,他幾乎都要以爲這位禦史大夫是來占龍庭的。
他慌忙迎上前去,才叫了一聲裴大夫,就隻見裴寬把手一揚,沉聲說道:“姜度,你帶一千人入宮,把三大宮都給我彈壓好了,但凡有搶掠的,就地正法,不用容情!”
邊令誠聞言一怔,往那爽快接令的領頭一人看去,這才一下子認出,那分明是李林甫的表弟,昔日楚國公姜皎的兒子姜度!這位從開元初年開始就是長安一霸,後來父親死後消沉過一陣子,等到天子還了姜家爵位,李林甫得勢之後,就整日花天酒地不管正事,卻沒想到還有如此正經的一天!
眼看着姜度這一行人雄赳赳氣昂昂入宮,邊令誠方才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問道:“裴大夫,這些兵是哪來的?”
站在高高的勤政務本樓上,眼見得興慶宮内一片大亂,裴寬隻覺得心頭滿是沉重和憤怒。他用力一拳砸在石欄杆上,随即一字一句地說道:“你不用管人從哪裏來的,如今我既然是西京留守,從宮内到宮外,全聽我的。你去跟着姜度,然後把朔方兵馬不日即将抵達的消息放出去,也好安撫人心!哪怕聖人不在,這長安城也絕不會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