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涼州啓程之後,王忠嗣足足用了小半個月方才抵達了岐州扶風郡的陳倉縣。回京的結果是他受傷之後,上書之前就已經預料到的,而所謂太子少傅的職司,則是徹底斷送了他最後一絲奢望。他二十從軍, 二十餘年都在南征北戰,先後節度河東以及河西隴右,未曾一敗。盡管曾經長在深宮,可他并不敢以天子義兒自居,始終謹記自己作爲臣子的本分,可是, 他沒有變, 可一手締造了開元盛世的天子卻變了。
想當初姚宋在時, 直言之士充斥朝野,天子不追求邊功,不盲目開疆拓土。可這些年來,邊鎮專事征伐的兵馬越來越多,那些根本毫無意義的仗也越來越多,每年花在馬匹衣料軍饷上的錢就高達數千萬,至于報捷之後的擢升賞赉更是不計其數。可是在這樣高歌猛進的一場場所謂勝仗下,又有幾個人看到主帥冒功,又有幾個人看到了戰場上的累累枯骨?可他已經竭盡全力用自己的方式勸谏了,換來的卻是被束之高閣的下場!
王忠嗣接到宣布升賞的調令後便啓程,可他傷勢原本就不曾大好,回程路上又不肯坐車,一路颠簸騎馬,到了陳倉之後,傷勢頓時複發,不得不在驿館中停留了兩天。随同他回京的, 都是他多年來蓄養的家丁家将, 河隴的牙兵們雖有不少希望跟着他, 但都被他一口回絕了。此時此刻,幾個心腹家将輪番勸他不要急着回程,先把傷将養得好一些再說,他卻一口回絕了。
“隻是皮肉傷,哪裏就那麽嬌貴!”
“大帥!”那個年紀最大的家将實在是忍不住了,索性單膝跪了下來,苦苦懇求道,“大帥雖是外傷,可因爲之前耽誤了,大夫說已經深入肌理,直達肺腑,如果再逞強,隻怕會有不可測的危險!大帥就算不爲自己着想,也應該爲長安城中的夫人和小郎君小娘子着想!”
“别說了!”
王忠嗣厲聲喝止了人,可緊跟着就隻覺腦際一陣昏昏沉沉。他知道是自己強撐趕路,傷勢複發,可他更明白天子既然已經解除了自己河西隴右節度使之職,便是疑忌已深,如果他在路上磨磨蹭蹭,隻怕到時候更會加深天子對自己的惡感。可是,這些話他不能對任何人說,隻能放在心裏。
此刻,他強撐着想要站起身來,可最終步子不穩又跌坐了下來。就在幾個家将大驚失色上前攙扶的攙扶,又有人準備出去叫大夫的時候,門簾一掀,竟是一個驿兵闖了進來。
“你是何人,竟敢擅闖大帥居室!”
見幾個家将如臨大敵,來者立刻低下頭行禮道:“大帥恕罪,是驿長聽說大帥身體不适,這裏必定需要人手,這才讓我來幫忙的。”
剛剛開口的那家将立刻喝道:“這裏用不着你!快走!”
王忠嗣雖然整個人頗爲虛弱,可聽力卻仍然很敏銳。這個突然闖進來的驿兵始終低着頭,可聲音他卻依稀在哪聽過,隻是一時半刻想不起來。于是,他便出聲喚道:“好了,既然是驿長讓他來的,那就留下。你們都出去,省得我心煩!”
幾個家将還想再勸,可看到王忠嗣顯然是惱了,而那個驿兵看上去畏畏縮縮膽子很小,幾個人狐疑地交換了一個眼色,最終隻能無可奈何地退了出去。等到人一走,王忠嗣看着站在原地不動的那個驿兵,突然淡淡地說道:“來都來了,藏頭露尾幹什麽,上前說話!”
來者果然就此上前,随即擡頭恭恭敬敬一揖到地:“王大帥,我實在是别無他法,這才隻能改頭換面前來相見。”
這下子,王忠嗣終于認出了對方,登時大吃一驚。待要開口質問,想到家将們還在外頭,他隻能低聲喝道:“杜幼麟,你如今已經是有官職在身的人了,怎麽能這麽莽撞地出京跑來陳倉見我?若是被人發現,還要牽累你的父親,你怎麽這麽不懂事!”
“可我若是不來,王大帥怎知道别人已經設好圈套等你鑽!”杜幼麟見王忠嗣隻是皺了皺眉,随即坦然地笑了笑,不等對方繼續說話,他便又上前了一小步,腦袋和王忠嗣隻隔了不到半尺,“王大帥可知道,李林甫授意你昔日在河東的部下上書告發,說是你曾經和太子殿下同在宮中長大,所以,你曾經對他說過,你願意尊奉太子!”
王忠嗣頓時勃然大怒:“豈有此理,我怎會……”
可是,想起當初那曾經令他解除了一次困厄的飛箭傳書,他不禁又倒吸了一口涼氣。那時候,當今皇太子李亨還隻是忠王,誰都不會認爲其能夠入主東宮,可如今皇甫惟明就是因此被殺,若是再有人誣陷他和李亨有勾連,若是讓天子再想起從前舊事,那他就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他一直都是一門心思打仗的武将,和李林甫談不上任何瓜葛,沒想到在他虎落平陽之際,竟然又遭到了這樣的黑手!
好容易平靜了下來,王忠嗣方才輕輕吐出一口氣,看着杜幼麟說道:“你的阿爺和我相交多年,你的阿兄曾經從我學習武藝軍陣,可你當年畢竟還小,和我也隻見過幾面,如今你竟然這樣冒險來見我,我很感激。我一定會小心應付,你不要耽擱了,趕緊回去吧!”
杜幼麟卻沒有出聲答應,腳下也紋絲不動,沉默片刻就就直截了當地問道:“王大帥準備如何應付?”
王忠嗣隻是想打發走杜幼麟,沒想到他竟是如此不依不饒,當下頓時給噎住了。這樣突如其來的壞消息,這樣險惡的局面,他又是一個已經下了台的節度使,能夠怎麽應付?他閉上眼睛長歎了一聲,随即便垂下頭去,把腦袋埋在了雙手之中,聲音低沉地說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當努力自辯,可是如果陛下真的不肯相信,不過就是一死罷了。”
“一死?可是王大帥有沒有想過,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不是一個人,你在長安還有妻兒老小,你若是背上那樣一個罪名,他們怎麽辦?更何況,大帥多年來忠勇善戰,難道就甘心背上那樣一個子虛烏有的污名?”
王忠嗣倏然擡頭,見杜幼麟竟是不閃不避和自己對視,雙目熠熠發光,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寄予厚望的長子王周,不禁有些恍惚。呆了片刻,他就苦笑道:“那你覺得我該怎麽辦?”
杜幼麟畢竟是杜家幼子,因此王忠嗣這句話隻是随口一說,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杜幼麟竟是真的開口拿出了對策:“此刻應該還未事發,所以還能有時間準備。第一,大帥抵死不認,要知道,大帥和太子殿下是否有過往來,這是有案可查的,什麽證據都沒有的話,這就是誣陷!禦史台并不是李林甫一個人的天下,大帥可以現在就寫一封血書交給我,不妨說得慘一些。要知道楊钊也好羅希奭也好,全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到時候若有萬一傳遞不出消息,這封血書便可用來當作禦前鳴冤的證據。”
見王忠嗣先是大震,而後有些艱難地點了點頭,杜幼麟方才繼續說道:“第二,我記得大帥年初回京的時候,帶的是如今的河西節度使哥舒翰。陛下對他似乎頗爲賞識,而此次他又是第一個攻入石堡城,據說連日以來,陛下對左右曾經多次嘉賞,說是哥舒部落出勇士,果然名不虛傳。我想請問大帥,若是知道大帥性命危在旦夕,他是會對大帥棄之不顧,還是會爲大帥求情?”
面對這樣一個犀利的問題,王忠嗣不禁再次用别樣的目光審視着面前這個弱冠少年,最終笑了笑:“我王忠嗣雖然不比你阿爺知人善任,可也絕不是沒有眼光的人。哥舒翰爲人固然暴躁易怒,有時候不容人,可卻知恩圖報。他是王倕一手提拔起來的,但真正給予了他獨當一面的機會,真正讓他能夠大放異彩的人,卻是我王忠嗣。此次我舉薦他和安思順分别節度河西及隴右,臨走的時候他還送出城門三十裏。他若是因我身陷大案而對我棄之不顧,那就是我眼睛瞎了!”
“好!那回頭我會親自趕去涼州見他,還請王大帥将血書一并給我。此事若不能預作綢缪,則事發之後,将無可挽回!”
“你……”
王忠嗣一想到杜幼麟離開長安來見自己,卻還要親自去涼州見哥舒翰,心中登時五味雜陳。他很想規勸對方不必如此,此事也可交給他的心腹家将,否則若被人發現則後患無窮,可想到其中關節輕重恐怕隻有杜幼麟才了解得清楚透徹,哥舒翰也不會輕信一介家将。他在掙紮良久之後,最終還是默默點了點頭。當他咬破手指,在那一方白絹上寫下了一行行清清楚楚的字迹時,卻隻覺得一股悲哀之意油然而生。
當杜幼麟悄然離開驿館,和幹将以及幾個忠誠心毋庸置疑的從者會合之後,他便下令立刻啓程趕往涼州。面對這樣的命令,幹将登時想到了當年杜士儀千裏趕到玉華觀的那一場險境,不禁苦苦相勸,可結果卻被杜幼麟一口頂了回去。
“你們前去,就算拿得出王大帥的血書,哥舒翰會輕易相信?”
見幹将等人頓時無話,杜幼麟方才揉了揉太陽穴,低聲說道:“更何況,也許王大帥的今天,便是阿爺的明天。别說阿爺阿娘臨行前吩咐過我,就是從我本心,此事也不能袖手不管!縱使有些冒險,也顧不得了,家裏的事,錦溪一定會盡力遮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