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北牙帳城從規劃到正式奠基開挖第一鍬土,隻用了整整兩個月。在此期間,衆多工匠齊心協力,先是在杜士儀的牙帳中做出了最初的沙盤模型,而後又制作了内部的格局模型。因爲占據的地方太大, 不得不另外騰出一座大帳,專門放置縮放比更清晰的模型。
阿布思因爲杜士儀爲其奏請了安北大都護府副大都護之職,來往安北牙帳的次數最多,眼看着那最初簡略的模型漸漸複雜成熟。
這一次,當他看着沙盤上那座背山依水而建,城牆高聳,内中裏坊明确,從馬場、草場、木石場、大都護府,東西南北四大屯兵所, 樣樣俱全的堅城時,忍不住失神了好一會兒,最終方才有些不敢置信地擡頭看着杜士儀道:“杜大帥,這安北牙帳城真會有如此大的規模?”
“沒錯,若非初建之時要控制花費,我的本意是,還要将此地建得更大一些。不過也好,日後以這座城池爲内城,在外再建外城,一樣可以固若金湯。”
杜士儀見阿布思面上變幻不定,既有羨慕,卻也有些隐隐的畏懼,他就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麽,因此當即輕描淡寫地說道:“在安北牙帳城建成之後,等緩過幾年, 我将奏請陛下, 爲漠北各部一一建城。漠北的春夏秋還好, 每到冬日, 風雪交加,若是有城池遮擋,各族從上至下想必都會歡欣鼓舞。”
阿布思這才眼睛一亮。他正要開口說些什麽,就隻見杜士儀側頭看向了他:“副大都護如果願意,我會讓工匠在空閑的時候前去同羅領地細細測繪,回頭也給你做出這樣一架模型來,異日建城也就有個參考。”
“那我就代表同羅部族民,多謝大帥了!”阿布思頓時喜形于色。要知道,先前杜士儀許諾的副大都護之職,他成功到手不說,而且杜士儀更仗義的是,請河東節度使府對同羅和在雲州的茶馬互市也大開綠燈,現如今同羅上下再無戰事,一片繁榮昌盛的景象。他和仆固之主乙李啜拔雖有交情,可也生怕對方因爲長子仆固懷恩之故而從杜士儀這裏得到的好處最多,眼下卻再沒有這樣的擔憂。
可謝過之後,他終究還是多了個心眼,盤算片刻後便笑吟吟地說道:“安北大都護府畢竟是剛剛挪到這裏不久,雖說有朔方兵馬調來,可終究還是人手緊缺。如果大帥同意,我願意派長子阿古滕領精兵八百來此,聽候大帥差遣。”
派的是具有第一繼承權的長子,領的兵馬卻不多,這是阿布思極有誠意的表現,杜士儀自然不會拒絕,當即笑着接納了。而他也給出了同樣優厚的回報,那就是爲阿布思這個長子奏請大唐的官職,而且回贈了一批剛剛從朔方送來,來自中原的華美綢緞。
送走了心滿意足的阿布思,他方才回到了如今複又顯得空曠的牙帳。他剛坐下還沒多久,張興便掀簾而入,大步走上前來,向他笑着拱了拱手:“恭喜大帥,總算初步穩住了漠北。如今回纥氣焰大減,還得提防葛邏祿的伸手,乙李啜拔投鼠忌器,阿布思卻正高興喝到了頭湯。如此一來,隻要能夠盡快構築起安北牙帳城,則漠北将爲此一勞永逸,長治久安!”
“希望能承你吉言了!”杜士儀莞爾一笑,示意張興坐下,這才繼續說道,“季珍送骨力裴羅去了京師,傳回消息說正在應智謀将帥科,如若能夠一舉中的,日後便再無人能置喙我拔擢他。他人在長安,你以朔方節度判官兼安北大都護府長史,遠來此地,想想我還真是對不起你家娘子,每次都把你支使得團團轉。”
張興欠了欠身,面上卻露出了滿不在乎的笑容:“我和季珍一樣,都是一介寒微之士,能有今天,都是因爲大帥提攜,怕的是沒事可做,哪裏怕什麽繁難?安北大都護府從無到有,大帥是奠基者,我們是追随者,日後當名垂青史,如今這些代價又有何妨?當年大帥經略雲州,我正好沒趕上,這次卻趕上了最好的時候。生逢盛世已是人生最大幸事,更何況生逢有杜大帥在的盛世?”
“好你一張嘴,灌蜜湯險些把我給灌暈了!”
杜士儀哈哈大笑,心中卻同樣充斥着一股說不出的豪情。男子漢大丈夫,困于一屋一宅一隅,點頭哈腰媚上欺下,哪有什麽趣味?反而在這種人人都視之爲險惡的地方,他可以毫無顧忌施展拳腳,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來。這麽多年官當下來,他并沒有如同别人認爲那樣,磨去了所有棱角,變得滑不留手,他的鋒芒和銳氣,一直都藏着!
“奇駿,季珍不在,那些各部酋長,上下雜務,我就毫不客氣全都交給你了!”
“是,大帥但請放心!”
朔方前前後後騰挪出近萬蕃軍于此,仆固懷恩的護衛職責一時就輕了許多。他如今也是兒女都有好幾個的人了,不會再如當年那樣沖動易怒。他治軍也不像郭子儀那樣嚴謹,但凡征戰,都會發布劫掠歸己的軍令,故而将士人人奮勇争先,再加上他自己骁勇善戰,身先士卒,在部下中間威望很高。每日黃昏,他都會帶着親衛微服巡視營地,旁人以爲他是爲了整肅軍紀,可隻有他自己知道,那是爲了嚴防軍心動搖。
爲什麽會出現軍心動搖?因爲他所領蕃軍中,最核心的一部分便是來自夏州仆固部的兵馬,即便在朔方得到的是和唐軍相同的待遇,可如今父親的漠北仆固本部就在更東面,若萬一有人散布什麽流言,那就是天大的事态!
當一圈轉完後,仆固懷恩略顯疲憊地回到自己的大帳時,卻發現裏頭已經有了人。來者正在好整以暇地欣賞着四面懸挂的兵器,看到他來便轉過身笑道:“懷恩,這麽多年了,你還改不了這喜歡收集神兵利器的性子。”
仆固懷恩足足好一會兒方才晃過神來,心頭說不出是驚喜還是别的:“阿父是來拜見大帥的,還是來見我的?”
“我這次來,隻帶了不到十個人。”乙李啜拔直截了當地揭開了這個事實,見懷恩面色一變,他便歎了口氣說,“我知道你會說,要想見你,我自可大大方方地前來谒見,然後再和你父子見面。我不是不能這麽做,可有些事,我得弄清楚,否則我心中不安,仆固部上下也同樣會不安。要知道,當年我能夠順利成爲漠北仆固部之主,是因爲登利可汗率軍來攻,危急時刻我振臂一呼,統合了衆人,并不是說如今的仆固部就鐵闆一塊!回纥之亂讓不少仆固部的大貴族惶惶難安,所以我必須要弄清楚,杜大帥究竟是怎麽想的!”
如果父親是來遊說自己别的,仆固懷恩還能嚴詞拒絕,可父親抛出的是這麽一個理由,他就着實沒辦法再擺出公事公辦的面孔了。他沉吟了片刻,先到了大帳之前吩咐自己的親衛嚴加防守,不許放進半個人來,這才回到父親面前,斟酌了一下語句後就開了口。
“阿父,回纥之事,都是安北大都護府的新任司馬陳季珍籌劃用計,他是當初我舉薦給你的,你對他應該很了解。”
“果然是他。也隻有他能夠如此用反間計,讓回纥幾乎大亂。當初也是他,讓烏蘇特勤答應和我以及阿布思聯手;也是他,說服烏蘇特勤向大唐稱臣,從而換取大唐對他稱汗的支持;可也是他讓烏蘇特勤這個所謂可汗最終送了性命!”乙李啜拔眉頭一挑,并沒有太多意外,可心裏卻不由得有些苦澀,“說起來,他在仆固部這些年,出謀劃策,幾乎少有差錯,我自忖對他也是優禮備至,可沒想到杜大帥一聲召喚,他就立刻毫不猶豫棄我而去了。”
仆固懷恩不是初出茅廬的少年郎了,自然能夠辨别出父親這言不由衷之處。事實上,他早就打探得知,自從烏蘇米施可汗死了之後,陳寶兒在仆固部就被高高供了起來,連出謀劃策的機會都沒了。雖說換成任何人,眼見得烏蘇米施可汗和颉跌伊施可汗雙雙事敗身死後都會如此,可這種時候父親在歎息放跑了人才,還有什麽用?
于是,他隻是搖頭說道:“陳季珍是杜大帥從蜀中鄉野之地親自挑選出來,曾經帶在身邊朝夕教導的,當然不會輕易就因爲利益而轉投了别人。阿父如果怪我當日沒在信上說清楚,我也隻能說,雖是陳季珍極力要求如此,可我那時候也隻是想看看,沒有杜大帥首徒這重身份,他能做得如何。隻沒想到,我還是小看了他。”
父子久别重逢再見面,僅僅是這樣一番對話,乙李啜拔就能覺察到,父子倆之間已經存在着一條清清楚楚的隔閡。盡管這是他當年自己自願選擇的,可這會兒心裏仍是難免微微苦澀。就在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預備開口的時候,就隻聽外間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将軍,杜大帥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