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力裴羅和乙李啜拔的入見,恰是在七月初一的大朝上。兩人全都是雄赳赳氣昂昂的偉岸男人,走上大殿拜舞的時候顯得格外引人矚目。而等到他們起身,李隆基随口詢問, 就隻聽他們聲若洪鍾對答如流,一時不禁生出了惜才之心。等到他們起身,他甚至沒理會之前的安排,脫口而出問了一句話。
“你二人在漠北執掌一部,确爲當世奇男子,可願留京爲朕效力?”
這完全是脫離劇本的問題了。不論是爲了這一天準備許久的骨力裴羅, 還是臨行前由陳寶兒列出了一份厚厚問答表的乙李啜拔, 全都爲之一愣。緊跟着,乙李啜拔便率先翻身跪倒, 大聲說道:“臣曾經在夏州定居多年,自然甘願爲天可汗效力。可如今漠北初定,臣的族民還在水深火熱之中,君父和族民之間,臣必須要選擇一邊。所以,臣不得不辭謝天可汗的看重和美意,但臣的嫡長子以及臣的元配發妻全都在朔方,他們将竭盡全力爲天可汗奉獻忠誠!”
看到李隆基那張滿意的笑臉,乙李啜拔暗自舒了一口氣。好險,幸虧陳寶兒曾經想到過天子可能會問這個問題!
而骨力裴羅的立場便有幾分尴尬了。他的父親承宗是因爲當初河西隴右節度使王君毚的讒言,被貶嶺南以至于英年早逝,而他的堂兄護輸則率兵伏殺了曾經深受李隆基寵愛的王君毚,爲承宗報了仇。他自己率衆北歸,重新在漠北打下了一片基業。如果他像乙李啜拔那樣說出一番大義凜然的話, 那别說要多假有多假,而且還會損傷自己剛剛留給大唐天子的印象。
好在骨力裴羅向來就是堅忍多智的人,他推金山倒玉柱似的,再次拜倒在地, 随即一字一句地說道:“臣自然願意爲陛下效力,但回纥北歸之初,是臣身先士卒,在漠北打下了一片基業。可如今在漠北諸部之中,回纥仍然勢力最弱,時時刻刻有被人并吞的危險。臣隻有一個一母同胞的弟弟,兒子們尚未長成,不足以挑起重擔。如果他日臣的弟弟和兒子能夠繼承俟斤之位,臣一定會前來長安,爲天可汗奉獻忠誠。”
如果說乙李啜拔的話讓李隆基滿意,那麽,骨力裴羅的陳述便帶出了幾分悲壯。王君毚已經死了快二十年了,當初再深的恩寵,也早已随着時光而逐漸淡去,以至于如今想到正是王君毚使得回纥北歸,讓自己少了一支勇悍的蕃軍,李隆基甚至隐隐生出了幾分懊悔。
“也罷,你二人忠勇,朕也不吝封賞。”
這個不吝封賞,乙李啜拔和骨力裴羅很快就知道了究竟是什麽意思。烏蘇米施可汗以及颉跌伊施可汗因爲上表臣服,李隆基大手一揮就封了兩人爲可汗——一則爲順平可汗,一則爲歸甯可汗。而對于乙李啜拔和骨力裴羅,李隆基竟也同樣是一人送了一個王爵!
接受奉義王的封号,骨力裴羅面上表現得很欣喜,心裏卻知道阿史那施和聶赫留必定會心存芥蒂。可大唐的王爵對他來說,同樣是在漠北進一步擴充實力的本錢,利大于弊。而乙李啜拔對歸義王的封号,則更是有些尴尬了。他倒是不在乎别的,隻是想到同羅俟斤阿布思一無所獲,他就覺得回去有些不好交代。
于是,各懷心思的兩人回到四方館後,天使又來賞賜了不少好東西,其中既有漠北貴族們極其歡迎的綢緞布匹,也有茶葉瓷器等等,相比他們朝貢的馬匹牛羊,價值自然遠遠過之。
而杜士儀完成了這一最大的使命,本該即刻回歸,但李隆基沒提這一茬,他也就表現得不慌不忙,很是拜訪了一些昔日親朋故舊。如窦锷姜度這些當年初到兩京時相交的貴戚,他也沒有漏過,在曲江之畔相邀兩人喝了一頓酒。姜度不由分說把窦锷給灌醉了之後,眼見得從者們都遠遠散在四周,他方才低聲說道:“杜十九,有時候還真羨慕你,不惑之年鎮守一方,一呼百諾,我卻隻能困在京師,當個飽食終日的貴介。”
“後悔了?你如果真的願意,也不是不能出外任的。”
見杜士儀的笑容和眼神都很真誠,姜度先是一愣,随即便苦笑道:“罷了,如我這樣的人,刺史也不是那麽好當的。你知不知道,李林甫單獨設宴請了你那個心腹判官,把章仇兼瓊和張宥的事拿來打比方,遊說他把你踢下去自己當節度使?我看你那判官猶豫了老半天,最終說什麽要考慮考慮。你可得把人看好了,若論揣摩人心,這世上少有人能勝過李林甫。”
“張興都告訴我了。”杜士儀微微一笑,鎮定自若地說道,“他是聰明人,已經明白李林甫不過是利用他。否則,我要頂替牛仙客拜相的傳聞哪來的?”
“這事真的不可能?”姜度見杜士儀搖了搖頭,猶自不死心地說道,“你爲什麽就不想入政事堂呢?以你的能耐,未必就鬥不過李林甫。”
“他可是你表哥,你就這麽想讓他下台?”杜士儀沒好氣地損了一句,見姜度嘿然一聲,他就知道,姜度仍然對當初父親受責時,滿朝沉默的景象而耿耿于懷。于是,他也就不打趣對方了,直截了當地說,“就算我能頂替牛仙客爲左相,和李林甫打擂台并非把握十足,而且,其他觊觎相位的人多了,李林甫隻要稍稍一使勁,難免會有人視我爲眼中釘,到時候一團混戰。最重要的是,留在長安有什麽好處?那麽多下台的宰相就足可爲警示了。”
姜度被杜士儀給逗樂了,可随即就怅然歎了一口氣。王守一陷害父親姜皎的仇,他早就報了,而自己如今也官拜太仆卿同正員,爵封嗣楚國公,好一個富貴閑人,下半輩子已經沒有什麽目标。突然,他下意識地盯住了杜士儀,随即壓低了聲音道:“你家兒子定親了沒有?”
這個話題的跨越度着實有些大,杜士儀愣了片刻方才反應了過來。可還沒等他回答,姜度就自顧自地說道:“幸好你家那妹夫崔儉玄的女兒年紀不對,否則也輪不到我了。我可對你說,我的幾個兒子都沒養住,隻有這麽一個嫡女,她阿娘對她愛若珍寶,教導比我這個當父親的上心多了。如今正好十五歲,容貌體格,才學秉性,持家之能,我敢說兩京貴女就挑不出一個比她更好的了!怎麽樣,杜十九,要不要這個兒媳,你給我說一句明話!”
杜士儀被姜度這種猶如兜售似的口氣給逗得哭笑不得。他确實早早就開始思量長子杜廣元的終身。因爲妹妹杜十三娘當初的遭遇,他和王容這些年都留心了很多,因此王容再也沒有受孕,夫妻倆就隻有兩兒一女。尤其是杜廣元這樣要承襲爵位的嫡長子,他和王容早幾年就開始爲其留心婚事,可至今也沒有定下來。他之前并沒有想到過姜度的女兒,此刻見其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他略一沉吟,随即便笑了起來。
“這樣吧,年底廣元會回來一趟,一來看看他的妹妹和外公舅舅們,二來,你也見見他。兒女婚事若是單純盲婚啞嫁,日後若成了怨偶也沒意思,至少讓他們見上一面吧?”
這樣松動的口氣就表示有戲,姜度登時大喜。兩京貴介子弟要多少有多少,而且憑他家中的出身,女兒成爲王妃都不成問題。可是,看多了天家那些狗屁倒竈的事情,他着實不想女兒摻和進去了。可就在高興過後,他想起李林甫那邊的反應,不禁眯了眯眼睛。
“你現在炙手可熱,想和你聯姻的人多了,窦十未必就沒這個意思,隻不過是被我灌醉了。沖着你肯把我當親家候選,不論如何,我回頭都會在李林甫那兒先打點打點。”
姜度正說到此處,突然隻見不遠處一個自家從者匆匆而來,他有些奇怪地皺了皺眉,卻隻見人和外間守衛的從者言語幾句,很快就突破層層把守到了他和杜士儀跟前,行過禮後就低聲說道:“郎主,出大事了,說是左相牛仙客在政事堂突然昏厥不省人事,太醫署的人到了之後,就把人送回了宅邸。我竭盡全力打探過後,得知牛仙客這一次恐怕有些危險。”
牛仙客沒出身沒資曆沒人脈,即便爲相多年,在兩京如姜家這樣連下人都在背後對其直呼其名的很多,更何況如今消息緊急,那從者就更不會顧忌這些了。而杜士儀聞言訝然,和姜度交換了一個眼神之後,姜度便嗤笑道:“即便你不樂意,未必就真的不會到那個結果。事到如今,你說怎麽辦?”
“終究相交一場,我去牛家看看。”
當杜士儀趕到牛家的時候,就隻見門裏門外一片混亂。他來過這裏的次數并不多,但這會兒仆從下人都忙得團團轉,竟是沒人顧得上他。當他最終登堂入室,來到牛家寝堂的時候,正好和裏頭出來的一個人撞了個正着。
“杜士儀,你來幹什麽!”
聽到這一聲滿是愠怒的大喝,杜士儀不禁挑了挑眉。那人他見過幾次,是牛仙客昔日在河西時的節度判官,如今官居侍禦史的姚闳,正是昔日宰相姚崇的孫子。可是,他與人無冤無仇,如今人卻對他如此敵意十足,他自不會客氣。
“姚侍禦這話卻問得奇怪了。你能來,我爲何就不能來?既然得知牛相國病倒,我又在長安,當然應該來探病。”
姚闳聞言更怒,直截了當地喝道:“我看你是爲了牛相國的相位而來,不是爲了探病而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