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天子酷愛馬球,此事兩京官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當年還是臨淄郡王的時候,李隆基就曾經和幾個兄弟組隊打敗了從馬球發源地而來的吐蕃人,即位之後,他的這一愛好仍然絲毫未改。從北門禁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馬球健兒足有好幾支隊伍, 天子興之所至便會下場親自揮杆參賽。至于公卿子弟之中那些頗爲擅長馬球的,更常常被天子叫到宮中陪練,出身貴介的窦锷和姜度都是最常來常往的人。
然而,身爲高階文官卻被強邀參加這樣的活動,杜士儀是開天辟地第一個。當李隆基輾轉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不禁也有些意外,然而卻仿佛默許了似的, 沒有任何異議。
等到了馬球賽的這一天, 他這個天子在武惠妃以及一應宦官宮人的陪侍下,來到陶光園那座占地廣闊的馬球場時,就隻見其他人都已經來齊了。窦锷和姜度都是一色的大紅衣衫,光王李洽和壽王李清亦然,而杜士儀盡管也身着绯袍,卻是文官常服,身後跟着一個虎背熊腰的健碩大漢,隻一打量,李隆基便知道,這就是光王李洽和壽王李清之前對他禀報時所言,杜士儀說的替補了。
至于參戰的這一隊吐蕃人,原是從西邊跟着一支商隊過來,在這一年馬球賽中打得上下無敵手的常勝隊伍。盡管如此,因爲每年參加過馬球賽的人,多數各有任用,下一年便不能再上場, 故而他們雖則志得意滿雄赳赳氣昂昂,但今日得以前來觀戰的人卻都知道, 這場比賽的結果還不好說。
光王李洽是皇子諸王之中騎射最佳的, 窦锷不但胡騰舞跳得好,因爲身形敏捷,馬球也打得好,姜度在這上頭更是子承父業頗爲不凡,壽王李清固然因爲最年少,可大約因爲李隆基好馬球,他在這上頭也沒少下功夫,再加上近來風頭正勁的杜士儀,每個人都覺得今天的比賽興許會很有看頭。
這會兒,諸王三三兩兩聚在一塊,皇太子李鴻便和鄂王李涓,忠王李浚并肩而立。身爲儲君的李鴻見李隆基召了杜士儀過去正在說什麽,臉上不禁流露出了相當複雜的表情,一不留神就錯過了李涓的話。好在忠王李浚看出了兄長的走神,當即幹咳一聲道:“雖則今日下場之人僅論球技,未必在那些吐蕃人之下,可馬球講的是彼此配合,不是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結果如何還真的是不好說。”
李鴻這下子終于回過神來,再次往那邊廂看了一眼,一想到父子君臣的距離,竟還遠過外臣,他心裏便好似火燒一般,遲疑片刻方才強笑着說道:“八弟素來勇猛,他既然自告奮勇,說不得是有所成算了。”
李涓卻知道今日這場馬球賽背後的角力,此刻便聳了聳肩道:“忠哥所言不是沒有道理的。說實話,别人也就罷了,聽說杜中書本來已經當面回絕馬球打不好,可卻被八弟和十八弟硬是趕鴨子上架。要我說,他身旁那位不知道來自何處的勇士若是上場,興許還更可靠些。”
别人是如何評判自己的,杜士儀此刻無心理會。身在禦前,他自然而然就換上了絕無破綻的溫文爾雅面具,幾句君臣奏對的老套之後,聽到李隆基開口問自己背後的人,他便讓開一步,笑着引見道:“陛下,這是臣任代州長史時,拔擢的河東節度掌書記張興張奇駿。我離任之際,本打算将其引薦給河東節度使宋大帥,沒想到奇駿從未來過兩京,甯可暫時解任到洛陽來一覽東都風采,我也隻好随了他。”
“哦,竟然是你的掌書記?朕看他的身材,還以爲是你不知道從哪裏招攬來的勇士!”李隆基也是第一眼被張興那魁梧的身材給吸引住了,聞聽竟然是文官,他不禁生出了更多的興趣,“看張卿身量,不遜于戰場勇将,弓馬可精熟否?”
平生第一次進皇宮大内,第一次見天子,張興自然難免緊張。杜士儀在兩日之内緊急培訓了一下他的禮儀,再加上他本來就是越大場面越能夠把持得住的,這會兒便沉住了氣,恭恭敬敬行禮答道:“陛下,臣自幼随同軍中退職校尉精研弓馬,勉強還算精熟。至于這身量,是因爲飯量實在是太大,若是放開肚子吃,一頓鬥米,肉十斤不在話下。故而從前一度隐居雁門山讀書,山中飛禽走獸被臣禍害殆盡,若非杜中書慨然相助,隻怕欲求一飽尚不可得。”
“哈哈哈哈!”李隆基終于忍不住大笑了起來,他欣然颔首道,“那有何難,若是你今天能夠好好表現一場,朕就賜你美酒佳肴!這樣吧,杜卿如今官居中書舍人知制诰之重,馬球場上比拼的卻是馬術和技巧,萬一他受了點傷,到時候朕豈不是要痛失一大臣?他既然帶了你來,今日你便全程替他下場如何?”
之前杜士儀就提過天子極有可能會做這樣決斷的可能性,還着重指出,若要達到這個目的,他就得盡全力引起天子的興趣。此刻見事情果真如此,張興一面佩服杜士儀的先見之明,一面慨然應諾道:“臣必定盡心竭力!”
今日之事是武惠妃早就籌劃好的,隻要杜士儀在這種場合在禦前就行了,倒并不是一定需要其下場揮杆。因此,等到張興跟着一個宦官前去換衣服了,坐在天子之側的她便笑着說道:“三郎,若不是杜中書明言,誰能想到如此勇士竟然還精通經史?早就聽說杜中書最擅長簡拔人才于民間,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杜卿确實素來慧眼識英才。”李隆基欣然點頭,眼見得要下場的人全都去準備了,他方才再次問道,“據說杜卿曾經在成都鄉野村莊之中,覓得英才收在門下,如今那個弟子還在雲州教導蒙昧孩童?”
陳寶兒跟了自己這麽多年,有心人早就都知曉了,而李隆基這個天子竟然也會知道,不外乎是有意打聽,亦或是有人禀報,所以,杜士儀不慌不忙地說道:“回禀陛下,臣首徒陳季珍确實是臣當初在成都令任上收錄門下的,那時候正逢登籍逃戶和居人争搶一處茶園……”
杜士儀原原本本将當時那樁案子娓娓道來,尤其是突出了當時還是童子的陳季珍仗義執言,見李隆基果然大爲驚異,他又将陳寶兒前些年跟着自己爲記室,在成都、在江南、在雲州之戰,林林總總的表現都渲染得淋漓盡緻,末了方才說道:“他的底子已經很厚實了,但因爲出身低微,因而不欲早仕,更願意趁着年輕好好做幾樁實事,臣就依從了他留在雲州主持培英堂。”
“果然是少年出英雄。”這一次換成武惠妃贊歎連連,她看了一眼場上預備下場的姜度窦锷以及光王李洽壽王李清,含笑說道,“不過開元十二年至今,也已經八年了,杜中書收了一個弟子之後,怎不曾再多收錄幾個弟子在門下?”
“臣當年在成都時初見陳季珍,也是見他年紀幼小,在山野之地卻能夠勤奮苦讀,如此良才美質埋沒實在是可惜了,這才動了惜才之心,将他帶在身邊言傳身教。至于此後數任,一直都太過繁忙,哪裏還有工夫收錄弟子?不過,之前宇文夫人倒是曾經提過,讓我教導他家大郎,我和宇文兄當年相交一場,故而推辭不過,隻能答應了,其實心裏着實是誠惶誠恐得很。”
李隆基聽到杜士儀竟然還答應了收宇文融長子爲弟子,不禁有些微微吃驚。可想到杜士儀對宇文融一貫恪守朋友之道,如今照拂其長子也并不奇怪,他便歎了一口氣:“宇文融流死嶺南,朕其實也惋惜得很。他固然有罪過,但罪不至死,更何況他财計之能甚至更勝裴耀卿,朕本來還打算大用他的。你既然答應了他的夫人,便多盡心力吧。倘使其長子真是人才,記得向朕舉薦。”
“是,臣代宇文審多謝陛下!”
杜士儀竟然不下場,姜度窦锷對視一眼,嘀嘀咕咕說了一句便宜他了,而壽王李清和光王李洽卻各自都有些不得勁。至于旁觀這場比賽的諸王,沒有費太大勁就得知了禦前的那一番談話,對于天子竟然如此體恤信賴杜士儀,自然是羨慕嫉妒恨。
身爲皇太子的李鴻甚至在和鄂王李涓單獨相處時,低聲說道:“我等名爲皇子親王,真是遠不及杜君禮一介外臣!”
李鴻和鄂王李涓光王李洽的關系最爲密切親近,聽到這樣怨望的話,李涓甚至壓根沒有去勸解,而是嘿然笑道:“何嘗不是?阿爺對于有才能的外臣多半會不吝重用,可對我們這些兒子卻如同防賊似的。你身爲太子,現在卻連東宮都不讓呆了,至于我們,成婚後就住在勞什子的十王宅,連出個門都難!甚至就連咱們的名字,也是今天改一回明天改一回,聽說之前又有人說過有什麽不好,反正隻憑阿爺随心所欲改就是!别看十八弟現在風光,想當初咱們誰沒有那樣的時候?”
是啊,想當初他們的母親深得聖眷的時候,他們這幾個從小就聰明伶俐朗秀俊俏的兒子,何嘗不是父親的心頭肉?
李鴻苦澀地歎了一口氣,等想到太子妃的殷殷囑咐,他才打起精神來。就在這時候,場中突然傳來了一陣陣歡呼,他慌忙擡起頭來,卻發現最後一個出來的張興已經上場了。隻見那紅衣大漢手提鞠杖上馬,一勒缰繩後,身下駿馬竟是載着舉杖而立的滴溜溜轉了一圈,直到他向天子在内的衆人齊齊緻禮之後,方才最終放下了前蹄。
而這時候,李涓更是冷笑道:“如這樣的勇士,我們兄弟誰不想簡拔提攜在身邊,可我們誰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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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