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十月末的臨近,各州朝集使幾乎都雲集到了東都洛陽。每歲朝集,并不一定都是都督或刺史這樣的高官來,常常也有長史、别駕或是司馬這樣的上佐充當, 在送考課以及朝觐進貢的同時,也負責在各大官署之中拉關系套近乎,以求來年辦事能夠順順利利。而作爲監外官考的杜士儀,自然更是衆人趨之若鹜的香饽饽。不但家中門上一改前些日子的冷清,滿是求見的人,一出宮門還會遇到旁人專程堵人。
這天杜士儀一出宮門, 剛過了天津橋,他就再次遇到了如此情景。迎面幾撥人上來,這個笑容可掬地問好, 那個亟不可待地邀約,甚至于還有攀同宗同族的,讓他簡直哭笑不得。正當他不得不沉下臉回絕衆人之際,卻隻聽耳畔傳來了一個依稀有幾分熟悉的聲音。
“一别多年,杜中書安好?”
循聲望去,認出那張和其弟酷似的臉,杜士儀便笑了起來,當下越過身邊圍着的人欣然走上前去:“今次雲州來的朝集使竟然是你?”
“是,我也沒想到上任未久便能擔此重責,着實有些誠惶誠恐。”苗含澤早年性子就不像弟弟苗含液那樣張狂,現如今在官場磨砺了這麽一些年,自然就更見沉穩了。他依禮參見之後,就隻見圍着杜士儀的衆人失望地散去,顯然,既知道他是來自雲州, 又是杜士儀的老相識,誰也沒把握能夠搶過他去。于是,趁着杜士儀打手勢吩咐人去牽馬之際, 他便笑着說道,“雲州也在洛陽設了一處小小的進奏院,杜中書可要去看看?”
進奏院多半是各道在兩京設置,地方大小依據财力而定,橫豎是地方政府自己掏腰包,朝廷是不管的。杜士儀在雲州任長史的時候,雲州還是一窮二白的地方,再加上免賦稅,免進貢,每年年底的朝集甚至還有特旨免去的,更不要說什麽進奏院了。而且,他還從來沒有聽說這麽一個消息,愣了片刻便爽快答應了。等到上了馬,兩人并肩走在前頭,苗含澤自是把雲州情形一一做了個總結。
從軍政民政一直說到了人事,苗含澤便低聲說道:“王長史今年年底就三年考滿了,雖不到四年,但王長史說,郭參軍在雲州多年,功勞苦勞卓著,若非因爲他自己以雲州新置,事務繁雜,六曹皆不能托付外行人爲由,也不至于一任五年。所以,王長史想讓賢。畢竟,郭參軍早年便是監察禦史,如今就算超遷擢升長史,也并不是沒有成算的,所以,王長史托付我進京活動活動,以求能夠讓郭參軍接替長史之位。不止是郭參軍,雲州都督府的其他人,這一任都時間太長了。”
盡管雲州諸人,從前大多都是對現狀不滿意,甚至于心灰意冷,這才在當年随着他遠赴雲州,可比通常的一任四年更長的一任五年,硬生生把一個荒廢多年的廢城打造成如今那座欣欣向榮的重鎮,每一個人都付出了不知道多少努力。然而,就算他們願意留在雲州,别人也是不會容許那裏一直被這些杜系官員把持。所以,即便連王翰這樣曾經不太精通權術的人,也已經退而求其次,想好了最穩妥的解決辦法。
那就是讓進士出身而又精明能幹的郭荃接任雲州長史!至于其他人,就不得不等待考滿後的铨選了。
“我知道了。”杜士儀回京之後,面對的是千頭萬緒,以及各種各樣若隐若現的惡意,他并不是沒有考慮過雲州的問題,可對于那片傾注了自己最大心力的地方,如今還留着固安公主的地方,他始終難以輕易割舍。此刻,他突然開口問道,“王長史可曾說過,他自己想謀何職嗎?”
“王長史不曾提過。但王長史一次醉酒之後曾說,他這個人如同閑雲野鶴,到哪裏都能随遇而安,無論才幹還是能力都遠遠比不上郭參軍,若能夠自己功成身退,把郭參軍推上去,他就能全無遺憾了。”
“這個王子羽!”王翰的脾氣,杜士儀再清楚不過了,這還真像是對方說出來的話。他在河東道這四年多時間裏,上黨苗氏與他的關系一直都很融洽,乃至于包括苗含澤苗含液兄弟在内,也都謹慎地不提父親苗延嗣半個字。這會兒杜士儀同樣沒有想到那個多年前的敵人,沉吟片刻後就開口問道,“苗六郎,想當初離開代州,不,應該說是離開雲州的時候,我就曾經有過一個想法,複雲州這個下都督府爲州,你覺得如何?”
“啊?”苗含澤有些意外地小小驚呼一聲,繼而便體味到了這背後的一層意思,“杜中書的意思是,讓雲州複爲州,如此代州都督府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督雲州?”
“雲州複置之後,便爲下都督府,但說到底,其實統共不過兩縣,最重要的隻是雲州守捉而已,更無可督之州。如果雲州複爲州,無論上中下,刺史都在四品,以王子羽的資曆來說,考滿加階,已經足夠了。讓郭參軍在長史的位子上再委屈一任,如此等他卸任之時,以雲州政通人和的功績遷刺史,郭參軍擢升爲刺史,也就無人可以指摘。而有他二人再加上你,使王芳烈遷錄事參軍,雲州至少可再得六七年安定!”
上黨苗氏在雲州所占利益極其龐大,苗含澤無論是爲了自己的前途,還是爲了家族的利益,甚至于說,爲了他在雲州這兩年多來所見所聞所想所感,爲了那些他親眼目睹漸漸能夠豐衣足食的黎民百姓,他不得不承認,杜士儀這個看上去讓雲州降格的提議,其實有利無害。唯一受損的也就是有些人目前的品級。
可是,隻要考評能夠上佳,品級在仕途上的作用并不算太大,而且,這是一舉數得!
“我會立時書信一封送給王長史!”
杜士儀笑着點了點頭。等到了雲州進奏院,他方才發現,這地方不過兩重院落,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外頭住着随從,裏頭則供朝集使居住,若是朝集使回去,這裏則提供給雲州在東都的舉子作爲臨時居所,從而減輕他們的生活負擔。當聽說無論雲州州治雲中縣,還是懷仁縣,都已經開放了城外居住的限制,漸漸在城外擴建村鎮,以便開墾更多的荒地,吸引更多的居人,他不禁欣慰地點了點頭。
這一座溫柔坊中,除卻雲州進奏院,還有幾座同樣小而精巧的進奏院。因爲洛陽名義上隻是東都,天子巡幸之所,故而設在東都的進奏院,都遠不如設在長安的規模宏大。等到杜士儀從雲州進奏院中便服出來,已近黃昏,路過這一座座進奏院時,就隻聽得絲竹管弦聲不斷,其中甚至還有妓人的嬌聲軟語。
按照大唐律法,不管是京官還是外官,都不能外宿妓家,唯有尚未得出身的士子不限。但位高權重的官員們不能自己去,卻能夠一張條子一個口信就把人叫過來陪酒娛情,至于留宿也是家常便飯。這會兒杜士儀路過鄂州進奏院的時候,就隻見其中好幾個人跌跌撞撞出來,人人都是身邊陪着一個妙齡女子,顯見是歌舞妓人之流。勒住馬以防這些腳下虛浮的人撞過來,杜士儀正微微皺眉,緊跟着就從這些人中認出了一個人來。
那個臉上還有幾分清明,正回轉身對身後一個年紀不小仿佛是官員模樣的老者躬身告辭的,不是别人,正是鮮于仲通!
當鮮于仲通回轉身之際,也看到了杜士儀。他隻是微微一驚,随即便假作醉醺醺沒認出人的樣子,和那幾個同伴一塊走了。而杜士儀看到一旁随從的赤畢策馬靠了過來,他就頭也不回地低聲說道:“沒事,純當沒看見,回去吧!”
趕在夜禁前回到了觀德坊的自家私宅,今晚硬是被盛情的苗含澤灌了幾杯的杜士儀喝了些酸湯飲酒,得知張興也是還沒歸來,他本打算早些睡下,誰知道沐浴之後他便得知鮮于仲通來了。來到書齋的他才看見換了一身衣裳的鮮于仲通,後者便霍然起身,疾步上前後便深深一揖。
“杜中書,我這些天稍稍喬裝打扮,以謀求舉薦的選人名義混迹于各家進奏院,杜中書你讓我打探的那些人,我都問出來了,在任上都乏善可陳,但這麽多年卻候選時間很少,铨選注官時,雖然不能說每次都得美官,但穩穩當當四年一任,很少有空缺的。”
鮮于仲通大略地說了說,然後就二話不說上前攤開紙筆,将他打聽到的諸人考績一一寫明。他畢竟是刺探,不可能打聽清楚前三年的全部情況,多半隻有一次或兩次考績,可一個個刺眼的中下,乃至于表示平庸的中中仍然充斥着整張紙。
放下筆之後,他又沉聲說道:“而且,此次的鄂州朝集使,正好就是杜中書名單上的一個人。我在他身上花了大工夫和大本錢,今晚又灌醉了他,他因爲看我急切,最終告訴了我一個法子。隻要肯出錢,就能夠更改從前的考績,而且是明碼标價,一個中上一千貫,一個上下兩千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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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