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李十二郎這個名字,吳天啓隻覺得好一陣耳熟,可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在哪聽過了。然而,吳九也就是他的父親曾經告誡過他,跟着杜士儀需要的是耳聽六路, 眼觀八方,所以,當千寶閣中那人将那李十二郎轟出來,而後輕哼一聲回頭就走時,他打量着那個白衣青年,見其高大挺拔,高鼻深目,竟有一種異域人士的風情。隻是大約因爲生活潦倒,對方看上去不修邊幅,原本儒生們身上一塵不染的白衫,這會兒也分明可見褶皺。
可即便如此狼狽地被人轟出來,那李十二郎隻是聳肩一笑,施施然從千寶閣門前台階下來,渾然不在意四周人關注自己的目光。隻是,下了最後一級台階時,他擡起頭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心裏卻不禁有些茫然。
他在安陸成婚,而後一事無成,此次到長安便是想看看可有一展抱負的機會,最初還有些傲氣,不肯拿出杜士儀當初贈予自己的名帖,可一來二去,甚至在張說這樣的文壇大宗師面前受挫,他就不想再去見相傳更加剛直不好說話的宋璟了。至于已經罷相的源乾曜, 他這等籍籍無名之輩,拿什麽去拜見,單單送上那些贊頌政績的詩詞歌賦?
而相傳很喜歡和文人雅士飲宴的玉真公主,如今長年都在王屋山的仙台觀陪侍司馬承祯修道,他倒是借宿在玉真别館,但更多的引薦舉薦就沒法去想了。現如今,身上錢财已經散盡,是就這樣回安陸,還是和那些在長安一呆就是幾年十幾年,不得不于同鄉聞達處丐食度日的科場之士一樣,繼續在長安看看可有機會?
“李十二郎?”
聽到身旁這個探問的聲音,李白立時收回了這些雜亂思緒,扭頭一看,卻發現身側是一個約摸十六七歲眉清目秀的少年。此人的打扮并不奢華,但卻整潔樸素得讓人起好感,更加人舒服的是那種彬彬有禮的語氣。因此,即便覺得這應該是哪家的從者,李白仍然笑着颔首問道:“這位小兄是……”
“吳天啓見過李十二郎。”吳天啓這會兒行禮拜見的時候,還在腦海中搜索這個絕對聽說過的名字。然而,讓他懊惱的是,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可他轉念一想,自己平日跟着父親接觸到的人也就那麽幾個,更有可能的是之前在雲州和長安随侍杜士儀這短短的時間裏聽到過的。于是,他緊跟着就笑容可掬地自報家門道:“敝主代州杜使君,李十二郎應該不會忘記吧!”
代州杜使君?
李白的臉上露出了難以名狀的驚詫,竟是本能地反問道:“杜使君竟與人提過我?”
吳天啓原本還有些不确定,待聽到這樣的回複,他登時暗自松了一口大氣,連忙笑說道:“自然是,昔日一别,使君對李十二郎記挂得很,但因爲任上繁忙,因此一時顧不上打聽李十二郎近況。未知李十二郎在長安城中住在何處?如今使君不在長安,私宅空置已久,如若不便,可以到使君私宅暫住。”
見杜士儀不在長安,其一個年少從者見到自己尚且如此盛情,想到自己在安陸時求見荊州裴長史尚不可得,而且到長安已經大半年了尚且一無所獲,李白隻覺得百感交集。然而,他生來是傲氣的人,若是杜士儀身在長安也就罷了,如今人不在自己卻厚顔跑到别人家裏去蹭吃蹭喝,他卻着實難以接受,當即就搖搖頭道:“杜使君既然不在長安,我還是不叨擾了。你是杜使君留在長安家中留守的麽?”
吳天啓剛要回答,自己不日就要去代州随侍杜士儀左右,可話到嘴邊,他突然福至心靈地答道:“回禀李十二郎,我本是杜使君派回長安,印制雲州集的,如今雲州集已成,我在長安的事情也就做完了,正要拜别父親回代州向使君複命。使君念及和李十二郎相交種種,提起時常常想再會舊友。倘若李十二郎在長安無有要事,不知道可願意往代州一行否?倘若使君見到李十二郎,一定會高興得很!”
這番話說得不但漂亮動聽,而且面面俱到,李白竟是絲毫沒察覺到,這個一時記不清自己來曆的小家夥,竟敢膽大妄爲地替主人越俎代庖邀約。想到自己和杜士儀也就是因緣巧合相識,而後在成都時共處過一段時間,但他不過是一個功名全無前程渺茫的白身人,那時候杜士儀身爲成都令就一直對他極其看顧,沒想到如今對方已經是督六州的河西節度副使,卻依舊還念念不忘昔日舊情。想到這裏,素來豪爽的他當即點頭應道:“我在長安也是無所事事,你何日啓程?”
竟然答應了!
吳天啓先是大喜,随即又有些心頭打鼓,可想想杜士儀确實是求賢若渴,對于舊友又相當照應,他就暫時把這些疑慮都放在了肚子裏。笑容可掬地對李白言說了自己啓程的時間之後,他恭恭敬敬送走了這位看似落魄的年輕士子,這才快步進了千寶閣。他才剛剛站穩,就隻見千寶閣閣主劉膠東親自送了父親吳九出來。那一刻,他窺見父親從容不迫的樣子,心裏不禁暗贊了一聲。
一晃就十多年了,父親和人打交道時的樣子,誰人能看出昔日不過是登封縣廨的一個區區差役?
“阿爺。”吳天啓上前恭恭敬敬地行過禮後,又交手對劉膠東行禮道,“閣主安好。”
雲州集作爲文壇雅事,也是吳九和劉膠東一塊籌劃的,故而劉膠東對于吳九的這個兒子倒也熟悉。此刻他微微颔首之後,又對吳九言說了兩句,眼看着這父子二人出門,他想起自己如今号稱長安第一風雅儒商,心中雖有歡喜,可也禁不住有一絲莫名的苦澀。
要說他和杜士儀相識在前,往來也更頻繁,可他怎麽就沒有王元寶那樣的好女兒!倘若他也有一個如此千金,長安首富乃至于關中首富的名頭,早該換人了!
吳九聽說兒子隻憑着一絲印象就貿貿然相邀李白前去代州,差點沒背過氣去。可是,在兒子嬉皮笑臉的解釋一番後,他又有些沒脾氣了。杜士儀先到成都,又到雲州,如今又到代州,他這個雷打不動的兩京留守之人大多數時候都不會跟着,去雲州客串了一把糧商還是因爲那困局太過緊迫。他也不能确定,這位之前通報時讓劉膠東很有些不以爲然的李十二郎,究竟和杜士儀有多大程度的交情,可兒子邀都邀了,他也隻能沒好氣地敲打其兩句。
“你日後随侍郎主左右,不可再這麽自作主張!唉,橫豎你還有幾天方才出發,我先去打聽打聽這李十二郎爲人秉性如何,省得到時候你闖禍!”
然而,吳九還沒有來得及去核實李白的身份來曆等等,更加重要的事情就一下子占據了他的注意力。他通過自己這些年紮根于兩京而建立起的消息渠道,得知了蕭嵩請辭兵部尚書,王毛仲借着天子閱牧監群馬之際,向天子求兵部尚書的事。盡管李隆基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但這樣的進展無疑符合杜士儀密信上的要求,高興不已的他忙着監控事情的後續進展,早就把李白的事情給丢到九霄雲外去了。等到吳天啓即将啓程來問他此事,他才懊惱地拍了拍腦袋。
“罷了罷了,橫豎他就一個小童随行,無關緊要!你路上小心些套話就是了!”
從長安到代州不到兩千裏,吳天啓急着趕路,李白也沒有太多遊山玩水地心情,再加上他也隻有一個會騎馬的書童照應起居,等兩人抵達代州時,竟是隻用了區區十來天。當他來到代州都督府門前的時候,通報進去才不過一會兒,就隻見劉墨迎了出來。後者最初沒注意到風塵仆仆的李白,笑着上前拍了拍吳天啓的肩膀道:“好你個小子,終于還是在長安閑不住,我就想着你什麽時候回來呢,郎主身邊正缺妥當人!”
說到這裏,他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和吳天啓同行的兩人,突然瞪大了眼睛,失聲驚呼道:“你是……綿州李十二郎?”
盡管吳天啓盛情力邀自己同來代州,但自己就這麽貿貿然過來,李白原本還擔心自己是不速之客。可見這位依稀相識的杜士儀身邊從者第一眼就認出了自己,他不禁心中感動,當即含笑拱手道:“一别多年,我已鄉音漸改,形貌漸變,沒想到還能讓人認出來。
見劉墨竟也第一時間認出了對方,吳天啓那原本還有些忐忑不安的心立刻平複了原位,因笑道:“劉叔,李十二郎是我在長安千寶閣時剛巧遇見的,因爲聽到郎主從前提起過,所以我就鬥膽請了李十二郎到代州來。”
“好小子,郎主若是知道了,必定大大誇獎你一番!”說完這話,劉墨連忙上前,熱情地招呼道,“郎主正好就在都督府,倘若知道李十二郎遠道而來,必定喜出望外。當初郎主出蜀之後,曾經過江陵,親自瞻仰過李郎深得司馬宗主盛贊的那一篇大鵬遇希有鳥賦,贊歎不已,還命赤兄去打探過李郎的近況,結果……”
李白也因此想起了吳指南被人毆死一事,面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而劉墨自知失言,連忙岔開話題道:“總而言之,還請李十二郎和我去見郎主,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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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