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飲酒始于周禮,自漢到隋唐以來,各朝一直都在竭力推行這一典禮,從而實現禮儀教化的目的, 大唐亦然。尤其是睿宗即位,爲了凸顯自己的正統,更是以各州久廢鄉飲酒禮爲由,下令諸州每年必須行鄉飲酒禮,從而達到尊老尚齒,弘德倡教,明長幼尊卑之序。李隆基這個兒子比父親更注重這些,開元之初還頒布了那一卷禮文,讓各州長官在每年臘月召集州中士紳耆老行鄉飲酒禮。
不過,如今地方官每年行一次必不可少的,卻是在送朝貢方物以及送各州解送士子上京之前。
在杜士儀上任之前,代州的州試就早已遴選出了今年諸科解送的士子。盡管河東素來乃是名士輩出,世家望族紮根的地方,但多在太原以及太原以南,而太原以北各州由于是突厥襲擾的重災區,所以尚武之風更勝過尚文。當杜士儀這一天作爲新任代州長史,主持鄉飲酒禮的時候,面前那二三十個即将遠赴長安參加歲舉的士子,人人佩劍,精悍之氣溢于言表。樂起之時,面對朝廷頒布的禮樂和諸多儀制,大多數人亦步亦趨随同拜舞,甚至有人面上露出不以爲然。
雖說杜士儀自己也對這些禮樂興趣缺缺,但身爲代州長史, 又有衆多本州耆老出席,按照規矩還有專門執掌觯案的人負責糾劾禮儀, 他自然無意和這種條條框框過不去。照章辦事的他甚至還在此前一天特意去視察了演奏禮樂的班子,憑着自己對音律的擅長,糾正了樂師樂譜上的好幾個疏失,引來被邀來參加的幾位緻仕賓客交口稱贊。故而此時此刻他作爲主人,縱使再熟悉禮儀的耆老名流,從他的言行舉止當中都挑不出絲毫的毛病來。
等到這漫長的典禮結束,杜士儀在都督府大堂設宴相邀貢士們時,分了幾等受邀的賓客們全都在悄悄交頭接耳。
“還以爲杜使君年輕,言行舉止或許會有疏失,可今日這鄉飲酒禮簡直完美無缺,倒是咱們這些兒郎還是禮儀差些!”
“那是自然。京兆杜氏,關中著姓,哪裏是咱們雁代兒郎能比的?唉,這麽多年了,别說進士,代州所貢明經能夠取中的也是鳳毛麟角,人才凋零啊!”
“讓咱們這些兒郎弓馬舞劍,那是一等一的好身手,可潑墨揮毫,闡釋經史,吟詩作賦,這就實在難以比得别人名士風流了!”
今年所貢士子,多數人的親長都在今日受邀出席鄉飲酒禮的賓客之中,因此長輩們的這些議論,他們自然都聽在耳中。有的隻是心裏不忿,有的卻年輕氣盛露在臉上,尤其是行禮時還因爲舉止失儀而被揚觯官罰過酒的兩個人,更是死闆着一張臉大爲不服。須臾,大堂上傳來一聲杜使君到,衆多眼睛都往大堂的入口望去。然而,和他們想象中那一身绯袍不同,杜士儀竟是不但身着一件代州極其流行的窄袖右衽袍,腰間赫然懸着一柄長劍。
驚愕歸驚愕,但衆人還是齊齊行禮道:“拜見使君。”
杜士儀欣然落座,舉手示意其他人都坐下,他這才含笑說道:“當年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于是設北地諸郡,雁門便在其中,一時武風極盛,直至如今。我上任不過數日,見都督府内外幾乎人人佩劍,個個擅長弓馬,足可見尚武精悍之風!我先督雲州,深知太原以北各州縣常有戰事,故而民風彪悍豪爽,此古風也,令人心折!”
要說文,杜士儀當年三頭及第,文采風流名聲遠揚,這些年雖不再緻力于文事,可之前仍然和雲州諸官一道,有《雲州集》問世。所以,杜士儀表現出了對代州武風的贊許,一衆代州耆老都覺得與有榮焉,就連有些繃着臉的士子們也都覺得意外。
“而我受命以節度副使判都督事,初至代州便行鄉飲酒禮,也是一大幸事!武風和文風,本是一緻的。我前幾日粗粗看過此次州試的文章,試詩因題材所限,難能出佳作,然試賦卻大可不拘一格!須知燕趙多豪傑,與其東施效颦,卻難得神髓,何不如慷慨激昂,彰顯雁代風骨?”
說到這裏,杜士儀一擺手吩咐上酒,旋即笑着解劍給了身邊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出現的一位年輕女子道:“今日正好公孫大家弟子嶽大家到了代州,我前時偶得一古譜《将軍令》,便以此曲請嶽大家舞劍一曲,爲諸位貢士一壯行色!”
嶽五娘這些年行走天下,時常露出公孫大娘弟子之名,再加上她在前往雲州時故意宣揚形色,自是人盡皆知她在雲州。此時此刻,當衆人聽得杜士儀之言時,幾乎人人都往那張豔光懾人的臉上端詳打量,眼見其持劍微微一笑便躍落場中,而杜士儀則是從另一個侍者手中接過了一把琵琶,場間登時一片寂靜。随着一聲宛若長鳴的音響作爲開端,生于雁門,長于代州,從小見慣了軍陣操練的代州貢士們一時都仿佛看到了大軍集結時的情形。
招軍長鳴後便是大鑼大鼓,盡管單單琵琶來演繹稍顯單薄,但配以用劍器寒光,衆人隻覺鋒銳之氣撲面而來,一時也不知道是哪個士子對音律極有自信,竟是随着節拍以箸擊碗,一時相得益彰,引來鄰座人啧啧稱奇。
相比那些廟堂禮樂用的都是雅器雅樂,琵琶本就是俗樂,劍舞在宮廷樂舞之中也不算正舞,可在代州這種更推崇武風,更鼓勵俠氣的地方,這樣的搭配顯然更符合本地人的習氣和胃口。更何況,公孫大娘在整個北方的名氣大得無以複加,自從她被召入梨園之後,百姓們再也沒法一睹佳人英姿,如今再見其嫡傳弟子一展身手,當一曲樂聲以最後宛若誓師一般的豪邁壯闊作結,而劍舞寒光亦是一時收起時,也不知道多少人在久久的沉浸之後發出了如雷喝彩聲。
“諸位千裏赴長安參加歲舉,便如同誓師出征一般,今日我再敬你們一杯,惟願各位百戰得勝歸!”
面對這樣的勉勵,幾乎每一個人都激動難當。在杜士儀一飲而盡之後,一個個士子紛紛滿飲,也不知道是誰發了意氣狠狠将銅質酒碗砸在地上,一時效仿者一片,竟是一片咣當咣當的聲音。
就當幾個穩重的耆老面色微變,擔心杜士儀因此見罪他們失儀的時候,杜士儀便哈哈大笑道:“古來誓師出征時,常有将卒以此明心志,想不到今日又見此舉!吾之好友校書郎王少伯曾經有一首新詩,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便以此詩,與各位共勉!”
“多謝使君!”
在亂糟糟的聲音中,杜士儀輕輕擊掌,下頭侍者井然有序地送了各色菜肴上來。然而,在前頭這一番出人意料之後,即便菜肴再豐富精美,衆人大多志不在此,反而喝酒如同喝水似的人不在少數。借着酒醉,六十開外,在司門郎中之職上緻仕的今日大賓溫正義,卻是搖搖晃晃過來敬酒。此刻堂上有官妓獻樂,琴瑟之聲蓋去了說話,這也使得他在直面杜士儀的同時,就将那眯縫起來仿佛醉意醺然的眼睛陡然睜開,露出了清明的眼神。
“使君初至代州,弘古風,頌武風,想來知道此任不同前任。敢問使君,知代州三虎否?”
因爲代州長史一職來得太快太突然,杜士儀根本還沒來得及做好全盤準備,隻是先把雲州政務向王翰和其他人交割了一個清楚,這就匆匆前來代州上任了。此刻,既然有人前來搭讪,無論是故意說一半留一半賣關子也好,還是要故意誘導也好,他都沒有理由把人拒之門外。當下,他便微微笑道:“願聞其詳。”
“使君此前曾經任過成都令,當知道,成都無世家。”見杜士儀颔首點頭,溫正義便嘿然笑道,“代州同樣無世家。但是,河東不比蜀中,天下世家林立,無過于河東!太原王氏、聞喜裴氏、潞州上黨苗氏,除卻這些之外,林林總總的大小世家不下一二十。而在代州,各家都有分支。代州如今九萬餘口,然則即便是在宇文融檢括逃戶的時候,各家依舊隐匿有逃戶,人口絕不下于一兩萬,如今就更多了!這些世家在本州的主事者或欺男霸女,或橫行不法,或勾連官府,或盜賣官糧,此一虎也!”
溫正義見杜士儀仿佛漫不經心,心中有些焦躁。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沉聲說道:“其二,軍員不足。代州軍足額四千人,然則如今包括東西關城之中駐守的,加在一起滿打滿算也不過三千餘,因爲如今軍功不值錢,勳官難以出仕,更何況代州久未有戰事,長官待士卒如仆隸,百姓無人肯爲軍,馬匹亦是不敷使用。而每逢朝廷派出禦史巡查的時候,便往往拉壯丁濫竽充數。此二虎也。”
說到這裏,他見杜士儀幹脆閉上了眼睛,以爲杜士儀的意思是眼不見心不煩,長歎一聲正要轉身離去時,耳畔卻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溫老何必話隻說一半?你說代州三虎,這第三虎卻還沒說呢。”
溫正義陡然停下了腳步,可此刻樂聲竟是緩緩止歇了下來,他面色變幻了好一陣子,最終哈哈大笑道:“使君初來代州,我忝爲地主,願自薦陪同前往雁門東西兩關一遊,不知使君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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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