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試這五日五場,當第一場開考之際,長安城中猛然間開始流傳起了試題洩露之事。盡管得到試題的人家多數三緘其口,但總有覺得時間太短不夠準備的,本就有少許怨言, 一聽到試題洩露的消息已經傳開,立刻就炸了鍋,一日間已經是鬧得沸沸揚揚,連宮中的天子都從宮人宦官口中得知了此事。事情真假尚未可知,也尚未有官員上書,可李隆基仍舊異常惱火, 這一夜在紫蘭殿中難免便流露了出來, 結果這火氣卻被武惠妃一句話給打消得幹幹淨淨。
“不招人嫉是庸才,如今京兆府試第一場都尚未有結果, 是否真的試題洩露尚未可知,就算是真,安知不是京兆府廨之内出的問題?”
武惠妃此前示意姜皎讓姜度籠絡杜士儀,然而姜度卻沒有從她的心意,反而對杜士儀點破了利害。揣着明白裝糊塗的姜度回來之後,還幫着杜士儀說了一大堆的好話,無非是此前吃過柳家大虧,柳家又投靠了皇後,自然知道該心向何方,然則位卑職小,不敢妄求貴人青眼等諸如此類聽着好聽卻沒實際意義的話。然而,姜度信誓旦旦地表示和杜士儀交情深厚,武惠妃此刻自然樂意不動聲色送出一個順口人情。
次日例行早朝之後,宰相紫宸殿入閣議事之際,張嘉貞便不依不饒将此次考題洩露的事情放上了台面。他本來就是直接而又剛愎的性子, 根本看也不看一旁的源乾曜便開始慷慨直言, 從杜士儀此番京兆府試加試五場,本來就不合規矩, 一直到指摘其嘩衆取寵爲自己邀名,明爲公正明允,暗地藏污納垢買賣考題,就在其言辭最激烈的時候,一旁高力士突然看到有小宦官在邊門處使勁打手勢,他便悄悄退了出去,不消一會兒便從外間回來。
“……所以,杜士儀就算進士登科,制科高第,不過是精于試場之道,并非才學品行盡皆無可挑剔,更何況其年尚弱冠便主持京兆府試這等要緊大事,無疑是揠苗助長!更可慮的是他爲了揚名便妄開加試,又以至于試題洩露,若不能查明,隻怕日後京兆府解試再不複神州解試之名。”
高力士對進進出出時對他們這些中官素來不假辭色的張嘉貞并沒有多少好感,總算趕着張嘉貞一番話告一段落,他方才畢恭畢敬地将手中一卷紙雙手呈上,畢恭畢敬地說道:“陛下,今天京兆府試第二場已經開始了,第一場黜落的士子已經出場。”
“嗯?”李隆基聞言一愣,若有所思接過展開,他發現竟是玉真公主那一手漂亮的飛白,不禁更覺意外。然而,玉真公主詳細禀明了自己前日晚間亦早早得人禀告外間流傳京兆府試的試題,卻直到今日第一場淘汰的舉子出場,得知試賦考題之後方才具書禀告,因此番試題與此前洩露試題截然不同。
“……足見試題洩露,純屬子虛烏有。或爲嫉賢妒能,或爲陰謀陷害……”
中間這兩行字李隆基觸動不小,一時間便沉吟了起來。而張嘉貞雖不知道高力士呈遞給天子的究竟是何人的奏疏或文書,心中不知不覺卻咯噔了一下。果然,他就隻聽李隆基從容将那一卷紙又重新卷了籠在袖中,随即不置可否地說道:“此事朕知道了,不過京兆府試昨日第一場試剛剛完,張卿也不用太心急,且等五日試完再作計較。源卿,京兆尹孟溫禮是你舉薦的,你且令他将京兆府試之事早日具奏疏禀報于朕。”
一直一言不發的源乾曜這才深深躬身道:“臣謹遵陛下吩咐。”
當張嘉貞回到中書省政事堂的時候,他方才知道,京兆府試第一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由于京兆尹孟溫禮心怒于京兆府廨竟有人和外頭勾結,令自己的心腹看守住了考場,務必不許第一場換題之事爲人所知,因而竟是直到第二天一大早,第一場試賦被黜落的士子們出場的時候,上上下下方才恍然大悟,之前洩露的所謂考題,根本就不是此番京兆府試的真正考題!而那時候他在上早朝,早朝之後又緊趕着紫宸殿入閣議事,哪裏就能這麽快知道消息!就因爲這樣一個時間差,他竟然在禦前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那就是下結論太早!
而苗延嗣在得知此事之後,亦是氣得一時失态。可等到細細一思量,他卻不禁琢磨出了幾分不對勁來。這得了試題就該悶聲發大财,要揭破,也應該等到如葛福順之子當年事發那樣,在揭榜之時鬧騰開來,哪有在京兆府試尚在進行之際,就陡然之間把所謂洩露試題一事傳得沸沸揚揚的!
難道是陷阱?怎麽可能,試題是柳齊物的從者送到他手中的,否則他又怎會相信!
風波沸沸揚揚之際,更讓人始料不及的是,就在京兆府試這剩下的四日之間,京兆尹孟溫禮不依不饒,直接把京兆府廨上下翻了個底朝天,将那幾個流外考滿,本來已經可以赴吏部南集選,可以脫去吏袍穿上官衣,卻悄悄抄錄試題謀私利的胥吏給抓了出來,當庭拷訊後課以重罪。就在京兆府試完結之後,就已經有兩個人定了杖刑流配。至于試題偷去賣給了哪幾家,孟溫禮雖未細問,但知情者心裏有數。
不是不問,隻是孟溫禮不想把事情鬧大了!
盡管事情仿佛是到此爲止,可京兆府試結束之後,侍中源乾曜卻在早朝之後紫宸殿入閣面聖之際,痛心疾首地陳詞縣試府試年年被人關說人情,今年難得公允明正,卻又遭人觊觎中傷。這位平素不哼不哈的老好人難得的疾言厲色,說得從來不把人放在眼中的中書令張嘉貞面色發黑不說,就連李隆基也有些面色不太自然。當時得到消息時,他險些就要召見孟溫禮質問,所幸武惠妃勸了一句,他又想着杜士儀乃是宋璟都看得入眼的人,稍稍遲疑了片刻,否則這會兒說不定就得承認是自己錯了。
說到最後,源乾曜甚至少有地倚老賣老了一次。
“陛下,當年太宗陛下見天下英才悉赴考京畿,遂感慨天下英才盡入彀中,而天後陛下亦有殿選人才,面召之榮,而如今省試之後,進士唱第于尚書省都堂,縱使甲科狀頭,亦無有再度面見天顔的機會,總難免讓這些一路重重突圍上來的英才有些氣餒。再者,考功員外郎知貢舉,畢竟不能彰顯朝廷于科場事上的重視,杜十九郎所言糊名謄錄等等舉動,哪怕如今實行繁雜,卻不妨納入考慮。”
張嘉貞費盡心機簡拔上來的心腹,中書舍人苗延嗣掌知制诰,員嘉靜知貢舉,這是他兩枚最重要的砝碼,如今源乾曜這突如其來就要虎口奪食,他登時氣得直哆嗦。誰曾想到,源乾曜詞鋒一轉,又深深歎了一口氣道:“縱使如今不改,不是臣杞人憂天,考功員外郎李納被貶在前,日後未必不會再有此等事。考功位卑,下未必可以服衆,上未必可以傲公卿,實在難爲。不若以侍郎等高官知貢舉,如此下可收士子之心,上可令朝堂請托之風稍減。”
這卻是等同于賣好給朝堂中有數的那些高官!
張嘉貞這一口氣提上來又給死死摁了下去,一時更覺胸悶。這時候,李隆基終于輕咳一聲,出言說道:“京兆尹孟卿既然已經察覺有人行奸,且以雷霆萬鈞之勢處置了以儆效尤,今後想來能夠震懾群小。至于知貢舉之權歸于何地,糊名謄錄之法是否可行,不妨待朕斟酌,日後再議。然則源卿老成謀國之言,朕已經深知矣。此番京兆府五場試,内外已經傳爲美談,杜十九郎主考公正明允,卻還是源卿前年京兆府試選人得當!力士記下,賜源卿絹百匹。”
賜絹的價值不算什麽,但源乾曜拜相以來不比張嘉貞的強勢,大多數時候都是小心謹慎很少發言,此番突然發難便赢得天子激賞,無疑是給所有人一個警告——老好人被逼急了,一樣是會咬人的!
因而,當他申時過後回到拜相之後臨時寓居的私宅,見院子裏剛剛送來的賜絹正由家仆們急急忙忙地收拾,而另一個從者則是報說杜士儀早早來了,正在書房候見的時候,他微微颔首就先去了書房。才到門口,他便聽到裏頭傳來了說話聲。
“照這麽說,杜十九郎你的意思是,今科京兆府試隻能解送這麽一丁點人?這可是多年以來從未有過的。”
“當年開元初年,如今的吏部王侍郎爲考功員外郎知貢舉的時候,還不是曾經把一度每科及第幾十人甚至百多人的進士科,削減到隻有十幾個人登科?京兆府解送之所以被人稱之爲神州解送,本來就因爲其重若千鈞,然則如今除卻等第幾乎十拿九穩之外,十名開外者,鮮有能夠登科的,因而多與少又有什麽關系?倘使今年解送這些人中,明年省試除卻等第前十,尚有更多的人能夠登科,那便是我今歲主持京兆府試最大的功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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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